“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两句为人们所熟知，是因为王国维《人间词话》里面的一段话：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从古人描写儿女私情的词句中提炼出“悬思——苦索——顿悟”，用以表现治学三境界，把词句由爱情领域推绎到治学领域，赋予其深刻的内涵。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出自晏殊的《蝶恋花》，意思是做学问成大事业者，首先要登高望远，瞰察路径，明确目标与方向，了解事物的概貌。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的《凤栖梧》，意思是对事业，对理想，要执着追求，忘我奋斗，为了达到成功的彼岸，一切都要在所不惜。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出自辛弃疾《青玉案》，意思是在经过多番磨练之后，就会逐渐成熟起来，就能明察秋毫，豁然领悟，从而达致最后的成功。
如果不想从哲学的高度来读柳永这首《凤栖梧》（词调又名《蝶恋花》），我们不妨还原它的本色，它表达的就是一种刻骨的相思和痴痴的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
柳永的确是写相思情绪的行家高手，在这里，他开篇就把我们引导到一种特定的相思环境之中：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他伫倚危楼，感受细细的寒风；极目远眺，一种莫名的“春愁”（相思之情）油然而生。而远处的天际，在夕阳余晖映照下，烟光笼罩着草色，则又暗示了他在极度相思、无言伫立中度过了一整天的时间，今天的相思有已成空。他并不想多做叙说，只是以“无言”一笔带过，“无言”中的复杂情绪任人想象和回味。如何排遣这种莫名的“春愁”？下片风格一变，相思之情喷发而出，他试图以“对酒当歌”的“疏狂”来消解心中的愁闷，可是“图一醉”终有醒时，歌酒风流的“强乐”并不能消去静下来的寂寞感，至此，终于道出了“春愁”的原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原来是为了心中的那个她，而心甘情愿地受着折磨，以至于瘦骨嶙嶙、形容憔悴也是值得的。
柳永类似的情感还表达在其他的作品中，诸如：“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忆帝京》）；“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八声甘州》）；“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曲玉管》）比比皆是，都可以看出柳永对所爱女子的深情和思念。
柳永所钟情的女子中，最怜最爱的莫过于“虫娘”了，他在词中昵称为“虫虫”，在《集贤宾》一词中，他说：“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而虫娘对这位三番五次落魄下第的文人也是颇为情重，“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柳永和她分别时，信誓旦旦：“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柳永可是宦门子弟，他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贱民的歌妓已属难能可贵了，他竟还表示自己一旦科场得意进入仕途，就要正式迎娶虫虫为妻室，这固然是北宋新兴市民思潮的反应，也和柳永本身善良重情重义的个性有关。
也有很多人怀疑柳永的深情和痴情，理由是他身边的情人知己实在太多了，诸如虫虫、楚楚、英英、瑶瑶、师师、香香、秀秀、翠翠、娟娟……排起队来可以绕汴京城一圈不止，又何况自古以来人们都广泛认同“痴心女子负心汉”之说，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到《秦香莲》中的陈世美，那都是负心汉的典型和代表，柳永只是没有发迹而已，如果他发迹了，肯定是负心汉的又一个典型。
诚然，古代男女交往中，由于男子占有了经济主导面，而女子又不能取得独立的经济地位，所以处处被动，处处受伤。我们可以从《诗·卫风·氓》中，读到被抛弃的女子以自己的惨痛经历对后来者的告诫：“斑鸠儿啊，看见桑葚千万别嘴馋！姑娘们啊，见着男人不要和他缠！男子们寻欢，说甩马上甩；女人沾上了，摆也摆不开。”（余冠英《诗经选》译文）这可是经验之谈啊！
然而我们要评价一个人，是不能够脱离他的社会环境等历史条件来谈的。在封建社会中，男子不免受一夫多妻制的影响，对女性的爱是具有泛爱的倾向，连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的天下第一情种贾宝玉，也会见一个爱一个的心态，典型的“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所以说，宋代词人与歌妓的交往，经常会有所爱对象不断转移的情况，也不能说这是喜新厌旧的渣男行为，面对每一段感情，他们是真心投入和付出的，柳永就是最为典型的一个多情种子。我们应该承认，这是一种社会性的历史文化现象，对古人的要求，不能无视他们生活的历史条件之所限。
在当时，这些才华横溢的男子在两性关系上表现出的深情态度，是真心地相悦相爱，而不是欣赏，更不是玩弄，纵然他们不能超越历史而表现出足够的专一，但像柳永这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内心表白，依然能深深地打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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