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诗歌《山谷的沉睡者》翻译与浅析

山谷的沉睡者

（法）兰波 著

梅朵 ＆雅歌 译

在青翠的谷穴，溪流在歌唱，

疯狂地撕缠着草丛，如泛着银光的碎布；

太阳，从骄傲的山中熠熠闪亮：

这是一个流光四溢的小山谷。

一位年轻的士兵，赤裸着头，张着嘴，

后颈沐浴在新发的蓝水芥间，他在酣睡；

身体伸直在草里，云彩之下，

躺在绿色的床上苍白的脸，阳光如雨倾泻。

双脚在菖兰丛中，他睡着了。微笑，

笑得像一个生病的孩童，他打个盹；

大自然啊，请抱紧他摇摇他：他感到寒冷。

花香没能使他的鼻翼翕动；

在太阳里沉睡，手捂住前胸，

静静地。在胸的右侧，他有两个红色的窟窿。

《山谷的沉睡者》浅析

梅朵＆雅歌

如梦如幻、仙境般的大自然，和一个被镶嵌其间的正在死去的生命——《山谷的沉睡者》是1870年16岁的兰波在离家出走期间写下的一首十四行诗，它也被认为是法国最优秀的诗歌之一。十六岁的兰波像一位诗行间的电影导演，用赋有音乐、色彩和光影等感觉的词语展现出一片生动宁静的大自然；随着这个舞台幕布的掀开，一个似乎在酣睡的生命呈现在读者的眼前，可是意义模糊的词语的渐渐出现，让我们在静美的山谷中开始感到一丝不安的阴影：“赤裸着头，张着嘴”，“新发的蓝水芥”（血的颜色），“身体伸直”，“苍白的脸”，“阳光如雨倾泻”……诗人在第三节里继续扩大他投下的悬念：“双脚在菖兰丛中”，“笑得像一个生病的孩童”，“他感到寒冷”…… 大自然似乎散发出一种墓地的寒气，读者的心开始揪紧，一种忧伤的感情逐渐充溢在我们的心间。诗歌的最后一节兰波用极其冷静克制的语调揭示了年轻士兵中弹的真相：“花香没能使他的鼻翼翕动”，“在太阳里沉睡，手捂住前胸”，“在胸的右侧，他有两个红色的窟窿”，读到这里，我们仿佛看到了子弹穿越士兵的心脏，鲜血流尽，这时我们的心不能不爆发出强烈的悲伤。全诗在这里结束，痛感青春的宝贵、战争的无情的哀伤在沉默中延续回响；我们似乎听到了压抑在兰波胸中的愤怒、对战争强烈的谴责和对失去的年轻生命的哀鸣。

整首诗歌兰波运用通感、对比、象征、迂回委婉的写法，没有用一个“死”字，却让隐身在诗句背后的“死亡”，在通篇呈现。在诗中有一个关键的词：trou（洞，窟窿）, 全诗用“trou”开始，也用它结束，前后呼应，照见出诗人的悲伤黯淡以及对一种乌托邦的向往。所以，我们用“谷穴”来译“trou de verdure”，而不仅仅用山谷、幽谷或者盆地等词。“穴”和最后的“窟窿”互相照应，兰波是否想说：大自然才是生命的归宿，坟墓才能让人类得到最后的安眠？

少年诗人兰波对语言的创造有着独特的感悟。他认为词语是有颜色的——Ａ黑，Ｅ白，Ｉ红，Ｕ绿，Ｏ蓝（《元音》），语言还应“包容一切：芳香、音调和色彩，并通过思想的碰撞，放射出光芒。”（1871兰波《通灵者书信》）。“他吸取了波德莱尔的诗歌美学精神” （文健《炼金术士兰波——通灵者的词与物》），体察自己的灵魂和“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 (兰波《文字炼金术士》)，用通感联觉的方式扩大各种词语的触角， “记录无可名状的事物，确定缤纷的幻影” (兰波《文字炼金术士》)，在读者的知觉中引起共鸣，引起人对语言的再次关照和领悟。在这首《山谷的沉睡者》中，除了用各种具有色彩音韵的词语营造了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油画甚至电影镜头般的效果以外，他还用通感和比喻的手法达到了一种灵动双关的意境：chante une rivière accrochant follement aux herbes des haillons d’argent（溪流的银光疯狂地撕缠着草丛，隐喻着被炮火撕破的士兵的衣服）;流光四溢（mousse de rayons直译“阳光冒着气泡”，隐喻着生命的虚幻）, la lumière pleut（阳光倾泻如雨，隐喻着枪林弹雨）……

兰波在《通灵者的信》中说道：“诗人是真正的盗火者。他担负着人类，甚至是动物的使命；他应当让人能够感受、触摸并听见他的创造。如果它天生有一种形式，就赋予它形式；如果它本无定型，就任其自流。找到一种语言；——再者，每句话都是思想，语言大同的时代必将来临！” 兰波在给无定型的物寻找语言的身体！他做到了：暴力与死亡，悲伤与愤怒，他在山谷和它的沉睡者身上找到了赋予它们形状的词语，

忧伤与美制造着死亡的幻觉，词语与灵魂的交错相融透出深刻的诗意——“微笑，笑得像一个生病的儿童”：死亡的魂灵仿佛覆盖在苍白的笑脸上；“他打个盹，大自然啊，请抱紧他摇摇他：他感到寒冷”：一种让人感到锥心之痛的对比，温暖的小睡被寒冷的死亡相逼，拥抱他的只有大自然，然而阳光和风也唤不醒正在流逝的鲜血和冷却的体温。“花香没能使他的鼻翼翕动”：醉人的花香之下隐藏着失却了感官的生命，一个描绘着美和幽静的句子写出了暴力和残酷的真相。“在太阳里沉睡，手捂住前胸”：我们已经开始确认士兵已死，兰波用“在太阳里”（dans le soleil）而不是“在太阳下”（sous le soleil），读者的内心仿佛隐约地渴望着绚丽的太阳成为亡者的入殓师，失去生命的灵魂在阳光中飘升到天堂。精短的诗句揉进了立体多重的含义，深深地叩击着读者的胸膛。

然而兰波并不仅仅是词语的主人，他也是一位深邃的思想者。在这首以大自然的美和人类战争的野蛮残忍作对比的诗歌里，兰波难以抑制地表达了对现实社会的失望和内心的痛苦。在十九世纪末，人们的信仰沉沦，伦理道德深陷危机，兰波像一位先驱者，看到了西方的荒芜，身处荒原与废墟，他感到孤独。现实中充满了“恶”，正如山谷中躺着被残杀被抛弃的生命；而什么才能拯救自己逃出人间的地狱？也许只有“青翠的谷穴”，大自然的墓地，“死亡的窟窿”，它们是这样的美，却是如此寒冷——在他十六岁到十九岁创造的诗篇中，他逐渐营造出一个审美的“乌托邦”——对美的追寻，通过文字的创作来超越幻灭。在《文字炼金术》中，兰波说道：“我曾经被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蛀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以至于不能仅仅献给力与美。……这一切已经过去，我如今才懂得向美致敬。”正因为兰波拥有勇于面对真实的灵魂、坚守独立的思想，他的语言才如此充满了通灵的气韵和想象的翅膀。他像一个盗火者，手持着良知和悲悯之火，以追求真实的“恶魔”般的孤独气质，“弥补着词与物的裂缝”（文健《炼金术士兰波——通灵者的词与物》），创造着超越时代精神的作品。蓝波一生颠沛流离，中年病逝，但是他的诗歌艺术却辉煌灿烂，是文学史上永恒的精品。

附原诗：

LE DORMEUR DU VAL

Arthur RIMBAUD

C’est un trou de verdure où chante une rivière

Accrochant follement aux herbes des haillons

D’argent; où le soleil, de la montagne fière,

Luit : c’est un petit val qui mousse de rayons;

Un soldat jeune, bouche ouverte, tête nue,

Et la nuque baignant dans le frais cresson bleu,

Dort; il est étendu dans l’herbe, sous la nue,

Pâle dans son lit vert où la lumière pleut.

Les pieds dans les glaïeuls, il dort. Souriant comme

Sourirait un enfant malade, il fait une somme:

Nature, berce-le chaudement: il a froid.

Les parfums ne font pas frissonner sa narine;

Il dort dans le soleil, la main sur sa poitrine

Tranquille. Il a deux trous rouges au côté droit

梅朵，先后毕业于武汉大学和法国蒙田大学，曾在贵州电视台任记者和编导，纪录片曾多次在国内获奖。现居法国，在蒙田大学任教；创作与翻译诗与歌。

雅歌，男，22岁，法国蒙田大学艺术史和英国文学本科在读，曾为法国科学院季刊翻译发表中国作家莲子的散文《寒冷的岁月》，为法国诗人丹尼尔.波越的诗集《天堂太美》创作插画；在《诗刊》杂志发表诗歌翻译，在中国电影《那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和《我说的都是真的》里分别做演员助理和制片人助理。

兰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1854年10月20日-1891年11月10日），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早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