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文井影响力最大的作品

严文井:大隐隐于市

屈指算来,严老辞世已经三年了。

逝者已去,音容宛在。每每想起严文井先生,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严老的情形:那是一套狭小而晦暗的老屋,一双青筋兀凸的手,吸铁石般紧紧地贴附在光线斑驳的墙壁上,一双颤抖而乏力的腿,顽强地支撑着老迈的身躯,一双既大又亮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透着睿智而慈祥的光……

“很多朋友都去世了,我还活着……”

严文井,一个响当当的名字:1938年抗日战争期间到延安, 1939年开始在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任教。1945年~1951年任东北日报副总编。后历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亚非作家委员会中国委员会副主席,全国儿童委员会副主任等职。这样一位享誉世界的著名作家,一生住过的最大、最好的房子竟是一套只有71平米的凄寒简陋的住宅!“论他的老革命资格以及他在文坛上的名气,他本来应该官运亨通,改革开放后,住进有围墙有警卫的部长楼。然而,他在大酱园子里一直住到1986年。三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整洁的四合院已变成大杂院后,他才搬到使用面积只有71平方米的简陋的单元房,在此度过了生命的最后20载。”著名翻译家文洁若如是说。

北京东总布胡同46号是中国作家协会宿舍,原本是一座三进式四合院。早年这里住着不少著名作家,如萧乾、赵树理、陈白尘、张光年、艾芜,等等。作家们把它叫做“大酱园子”。1986年前,严文井一家一直住在由推磨作坊改造而成的一套房子里。

严文井在“大酱园子”的家,不仅是他及其家庭成员的温馨港湾,也是他与新朋老友交往的精神平台。在“大酱园子”同一屋檐下的作家中,萧乾是来严家比较多的一位。“前院那位念旧的老友也住过窑洞,喝过延河水。30年代在平津,我们曾一道写过文章。如今,他仿佛也并不嫌弃我这一身资产阶级泥垢。我们之间还有着不少共同的爱好:从贝多芬到小玩具。在大酱园子里,他几乎是唯一和我有些过从的。我偶尔写点什么,也总是先请他给指点鉴定。也许正是由于这种交往,日后使他受到了‘考验’。” 萧乾先生在《生活回忆录》中说的“他”就是严文井,而“考验”主要指“反右”中,萧乾被划为右派分子后,因严文井与萧乾过从甚密而被勒令交代问题,深刻检查。

1986年,严老离开了那个大杂院。但他对那座老屋一直念念不忘,一往情深。“大酱园子虽杂乱点儿,但很热闹,有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一次,严老在给我谈及大酱园子情况时,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窗外,表情凝重得宛如一尊雕像。是的,相对于“有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的大酱园子,严老现在的家,就显得过于沉寂了。我注意到,在他只有10平米的书房兼卧室里,虽听不到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但却随处可见林林总总的各类儿童报刊。作为儿童文学作家的严老,心里有爱,装满了对孩子们的爱。而这种爱,是他晚年生活、学习、创作的精神砥励。“当年同住大酱园子的很多朋友都去世了,我还活着,仍在路上。如果身体允许,我很想再为孩子们写点儿东西。”严老说。

“我喜欢过简单而简朴的生活”

日前,我偶然读到文学评论家樊发稼先生的一段文字:“文井先生自1983年离休后,于1986年由东总布胡同60号迁居至远离市区的东郊红庙。这是一套只有约70平方米的居室。他在这里深居‘少’出,度过了近20年极为简朴的晚年生活。家里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家具和设备。由于健康等原因,暮年他写作不多,稿费很少,他的工资也不高,生活是相当清贫的。有一次,我受某出版社之托给文井先生送去十几本赠书,并当面转交他1000元‘顾问费’。那天下午3时许我去时,他正在用开水泡方便面吃,说这是他的午餐。他的书房兼卧室只有10平方米的样子,乱糟糟的,显然多时没有整理打扫过。看到这样一个文学大家住在和一般平民毫无二致的普通居民楼里,我在震惊之余感到十分难过。”樊先生所言不虚。他寥寥数笔就真实地勾勒出了严老晚年的生活境况。而严老的这一情况,恐怕是严老的忠实读者所想象不到的。当年,蒙萧乾先生帮助,得知严文井府第地址及电话,并第一次走进严老的家时,也着实让我惊诧不已。

其实,严老对此却表现出惊人的平静。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喜欢过简单而简朴的生活。人若能过简单而简朴的生活,就会活得很轻松。”步入耄耋之年的严老,虽心志高远,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过着“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的平静生活,每天读点儿圣贤之书,想点儿人生之道,写点儿道德文字,吃点儿粗茶淡饭,虽则清苦,倒也充实。他仿佛已将一切喧哗与浮尘,皆归于清净与平淡之中。“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市朝。”若把这句话放在严老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小隐”是一种行为朝向,“大隐”则是一种处世趋向。在严老看来,青灯一盏,诗书数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安贫乐道,以为乐焉。陶渊明说:“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而严老于清苦中取精神的富足,于清贫中获无所不有,既不为形形色色所惑,也不为熙熙攘攘所动,淡定如斯求心境清澈,静伏一隅谋心灵静寂。可以说,但凡了解严老的人,无不为之感动。

晚年的严老,渐行渐远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不少人以为惋惜。事实上,“大隐者”的严文井,远比作家的严文井,更具有人文的、现实的、历史的启示意义。我作如是观。

“我这个人又柔弱又刚强,是二者的矛盾统一体”

有人说,“一个活到90岁高龄的老人,因病而去,这本是正常现象,自然规律。然而严文井的逝世,却令人悲痛、惋惜和格外遗憾。因为他有满腹的文章要写,还有许多许多鲜为人知的美丽的童话没有讲完。”此言极是。的确,严文井“有满腹的文章要写”而未写,譬如回忆录——这是最“令人悲痛、惋惜和格外遗憾”的。远去的严老,至少带走了半部中国当代文学史。憾莫大焉。

不止一个人感叹:严文井不写回忆录,足以令中国当代文学史抱憾怅惘。因为他有太多的故事与传奇。他的90个春秋,可以说是我国文学发展进程中的一个缩影。可是,严文井晚年不写回忆录,始终坚守着“有的可‘述而不作’、有的绝对不能说”的底线,守口如瓶、缄口莫言,惜墨如金,未曾有一点儿通融或妥协。

尽管严文井直接参与筹建并曾长期担任中国作协的领导,但在旁人眼中,他似乎属于“刻意被权力边缘化的角色”。“严老,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应该像巴金和萧乾那样,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困所惑写出来。”一次,我劝他。他说:“能够写的,不能写,写了会得罪人的。别人都知道的,又没必要写,写了,也没价值。所以,干脆就不写了。巴金敢写、能写,也会写,写的都是真话,我佩服他。萧乾是‘未带地图的旅人’,而我是‘带地图的旅人’,条条框框多啊,写不好,会伤害人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写。”此话,可以这样理解:严老有许多如鲠在喉的话要说、要写,但由于不难理解的原因,他又不得不选择沉默。而对于具有独立人格的严老来说,一旦选择沉默,就意味着一切些微的可能都变成了不再可能。

或许,正是因为“不好说”,担心“会伤害许多人”的原因吧,严老用一幅自画像《严文井自剖》来解剖自己。这幅自画像意味深长,嘴和脸都扭曲了,被人视为“他和他同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精神肖像”。严老有不少自嘲经典,诸如我是“一只又干又皱的小小的苹果”、“我胆小,怕说错话”和“我这个人又柔弱又刚强,是二者的矛盾统一体”。自嘲是啼血的告白。严老自嘲的方式,况味人类历史与世事的沧桑,故而为文之大者。

(注:该文是我的一篇旧作 原载《中国青年》2008年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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