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教香菱作诗,要她研读王维、杜甫和李白,并给她出了一个咏月之题以练笔。香菱因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两稿之后,终于在梦中得到灵感,写出了让众人一致叫好的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这首诗好在哪里?可以说是兼具王维、杜甫、李白的风格,既有王维白描式的景物描写,又有杜甫的人文关怀,还有李白的清新浪漫,正如众人的评语:“新巧有意趣。”
可以说,这首诗让读者重新认识了香菱,但也从这首诗开始,香菱的命运将再次改变,这首诗也成了她的命运谶语。
香菱就像精华难掩的月亮,作诗让她的精神世界脱离现实身份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无论如何遮掩,月亮的光彩及摄人心魄的灵魂是挡不住的,总会自然流露出来,这正是香菱风采的写照。
香菱当初被薛蟠看中,是因为她“生得不俗”,脂批说:“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即使是被人贩子养大,香菱骨子里出污泥而不染的高雅气质,就连最为粗俗的薛蟠都能看出来。
薛姨妈更不愿意拿她当普通丫头对待,特意“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
进了贾府,先是周瑞家的赞她“象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后有贾琏说“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
经过了这多么双不同身份年龄的人的眼睛认证,足以说明香菱确实如月亮般有着夺目的光彩,即使只是一个侍妾,这种光彩也能引来赞叹。
但是,这种光彩并不能为香菱带来好运,反而因为出挑而引人注目。再加上她的身份注定了她处在被人欺凌的位置,越出挑就越容易被欺凌。
这便是香菱的原罪,即使什么都没做,她的存在就是错,就会让人心里不舒服,这便是后来夏金桂无故寻衅她的原因。
如果香菱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要低调并尽量隐藏自己,也许还能逃过一劫,但偏偏她“慕雅”,让精神与身份的距离拉得更大。
本来她只能当一颗星星存在,但她的光彩却有如月亮般拔尖,这让那些真正的月亮何以自处?
在《易经》的六十四卦里,经常出现“位不当也”的象辞,意思是行为与身份位置不相称,结果通常是凶。
香菱的“慕雅”,便为她的“香魂返故乡”埋下了伏笔。
对人文的思考,引发了香菱的愁绪,不再无忧无虑
无论是哪种艺术创作,都离不开生活体验,否则就出不了精品。
读王维的诗,让香菱重拾了记忆。
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除了这些自然景物,香菱还看到了什么?还看到了不同人的愁绪,这从她的诗句中体现了出来。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月光如水,于享乐者是赏月的好时光,于劳动者却是劳作的好机会,于离人却是满怀的思念。
月下捣衣的是劳作的妇人,辗转难眠的是独守空房之人,江上闻笛的是漂泊的游子,倚栏远眺的是如香菱般思夫的红袖。
这四句白描,呈现的都是愁绪满怀之人,对月感怀。
通过这四句诗,我们发现,香菱并非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忧无虑,她和薛蟠的关系也是恩爱的。她推己及人,把愁绪扩大,像杜甫关怀底层人的疾苦一样,关怀起和自己一样有愁绪之人。
这种愁绪,将随着她学诗的深入而深化,从感怀离别到感怀身世,很有可能像前期的黛玉一样,伤春悲秋,在对身世的感怀中陷入不可自拔的痛苦深渊中。
第八十回中提到,香菱“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俨然就是前期的黛玉了。
做人最怕的就是想不开,哀莫大于心死,一旦哀伤入心,基本上就不可救了。
因此,看似香菱是被夏金桂迫害致死,其根源还是与她“慕雅”有关,也就是宝钗所说的读书读得“移了性情”。
作诗本是娱乐行为,不可太走心,尤其是作伤感基调的诗,走心就是自我伤害的开始。
一语成谶,越是盼团圆就越得不到团圆。
古人咏月的诗很多,王维写的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表达的是美景;杜甫写的是“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表达的是家国情怀;李白写的是“举杯邀明月,对酒成三人”,表达的是遗世独立;苏轼写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表达的是兄弟情谊。
香菱写的是“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表达的是希望与夫君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连嫦娥都得不到的爱情圆满,香菱又怎能得到?这就像宝钗说她“得陇望蜀”,想太多,不知足。
希望的翅膀飞得越高,失望时就摔得越重,从磨难中走过来的香菱太没有危机感,随遇而安得有些过头。就连一贯对女孩有好感的宝玉,都担心薛蟠娶妻会对香菱不利,香菱却认为宝玉是唐突她。
世间哪有永团圆?这是完全脱离现实的欲望,只有顺应月之圆缺,在得失中找到平衡,才能安稳地度过人生每一个起伏。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进大观园学诗的香菱,到了她人生是最满的时刻,满足、满意,接下来,她就该走下坡路了。
香菱和她父亲甄士隐一样,被雅所毁,甄士隐从雅,以雅为主业;香菱慕雅,以雅为追求。在安逸的生活里,他们既无危机感,又缺乏应对困境的能力。一旦失去遮风挡雨的庇护所,就再也无立足之地。
甄士隐的庇护所,是先祖留下的产业;香菱的庇护所,是薛蟠,都与雅无关。失去了祖业的甄士隐,在顿悟中出家;失去了薛蟠的香菱,在悲叹中死去。
作者曹先生不可谓不残忍,但残忍,才是生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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