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灵中短篇小说选集连载

银芒(3)

他为什么要在自己老婆李莉霞喝的汤里下毒。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下狠心毒死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说,“会毒死她!”

“你承认了汤里的毒药是由你放进去的,还请求判死刑。化验结果也证明了,是事实。你现在又想要翻供?”

“不是……药确实是我放进汤里的。我是在厨房悄悄放的。”

“那你这是几个意思?”

“汤不是给她喝的。”

“你本来想毒死谁?”

“不是给她喝的……就是,碗被她偷偷换了。”

“你意思是说想自己喝。”

那就说出一个驳不倒的理由。动机?他早就下岗了,下岗都已经快四年,一直找不到工作。连李莉霞的单位也关停了,那些败家子。“这个不是杀人理由。”

他们的女儿丁碧婷病了,要花上很多钱,治不好。其实是承担不起,就觉得特别窝囊。

“这显然也不是理由。”

“我再也没有其他理由了。”

丁原故意谋杀罪证不足,没有被判死刑。在热河脚服刑时,有几个老犯人曾经对丁原说:“小丁,你运气真好,如果是换成我们,就直接枪毙了。”他在号子里不止一次听人说,当年死刑是下达有指标的,有的人抢了五块钱,结果被处决了,还有人用水果刀把人手背划条口子也判的死刑。还有几个男孩凑在一块儿喝杯血酒,结拜成兄弟,被当成组织黑社会把头。

大家告诉他,那个时候真的是忙不过来呀,监狱不够关,都很少耽搁时间去问案。

丁原安静地坐在草地上,头搁在并拢来的两个膝盖上,全身都在发抖。他当真感觉那两棵树就是李莉霞和女儿丁碧婷变化成的,高的那一棵杉树是妻子,矮的那棵刺槐是女儿。他俩挤在一起,或者,他们就真的躲在那片树丛里头,正朝着这边张望。

这地方如此荒凉,冷清,丁原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突然吹起了一股风,那片小树林摇动起来,沙沙响。他记得起的还是李莉霞十五年前的模样。

那时候她剪着短发,但颜色乌黑,没有一根白头发。现如今他的头发大半花白了。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有生命,被灵魂附体了,飞舞着,跳动着,空气中那些带小黑点的晕圈,真的,就是那些死魂灵的眼珠子,就像是天幕上的一颗一颗小星星,亮晶晶地放射出一束一束银色的光芒,冷飕飕的。他突然站起身来冲过去,伸手猛然扒拉开那些刺槐树枝。他说:

“你们娘俩出来吧!”

李露已经喝醉了,脑袋靠在长青苔的石头上。他闭着眼睛,进入了梦乡。嘴角动了动,眼皮忽然跳了两下。感觉到他在笑。

丁原抓住刺槐树枝的右手好像被牙齿咬了一口,原来,食指的指拇肚让一根刺扎了下,刺肯定扎进去了,但长形的刺蒂露在外面。他的手茧子很厚,这种刺也够硬的,居然扎肉里头去了。他用左手的两根手指的指甲捏住刺蒂,猛然拨了出来。就在刺离开他皮肤的一瞬间,仿佛第二次又被虫子咬了一口,立刻,一粒小米大鲜艳的血珠子突然冒了上来,甚至越来越大,最后变得饭豆大小了,颜色也越来越深,变成暗红色。那粒血珠仿佛也同样是有生命的,或者说被灵魂附体的,似乎从深处看到了一张面孔。爬在丁原右手第二根指头指拇肚的真像是一个会随时张开羽翅飞走的小小瓢虫。

他突然淌下泪来了。

罗萍问:“哥,你是在同谁说话?那里有什么东西?”

她同样坐在草地上在打盹,睁眼睛大大的。

长时间凝望着他。

“李露每次上山来都会哭,也奇了怪,今天却睡着了。几十岁的人了,动不动哭,常惹帮儿取笑他。”

帮儿是他们儿子的乳名。

她说:“只要帮儿笑,他就会假装发怒,想扑过去揍他一顿。帮儿当然不会让他爸轻而易举捉住。他们变成了玩捉迷藏。”

一万年不变的游戏!

丁原换只手继续抓住树干,脖颈就仿佛像生铁铸的那样坚硬。

阳光刺灼了他的眼睛。

对门的坡地,看起来大片白晃晃的,神思恍惚。他弄不明白,那快荒地上开放的是什么花儿。“没有想到啊,时间过得好快。”

“那是一棵刺槐,”罗萍说,“哥,你意思是想把它砍了?”

“别动她们!”

“哥,我看你有一点恨这棵小树。”

“怎么会呀。”

“你要是觉得遮挡了视线,就不如先砍,免得将来长大。”

“我感觉那两棵树是你姐和婷婷轮回,是她们的下辈子。”

“怎么可能啊!”罗萍大吃一惊。

丁原凝视着小树,嘴唇还在继续哆嗦。树干后就是总感觉有两团黑色影子在晃动。

她冷静下来了。于是,她又说:

“确实,长着刺槐不好。”

“我觉得,就像你姐手上拿着根鞭子。我突然想起来了,好几年前我在热河脚铅矿,梦到过一次。”

“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李莉霞当真举起了带刺鞭子,一抽中就会出血。噢,看见了吗,你姐姐用带刺鞭子不停地抽打我身体,她怕是还想喝斥吧!丁原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神奇的异样光,银色的阴冷光芒,整个缓升坡仿佛都凝结上了一层秋霜,好像是在那个月圆的夜晚,他孤独地站在一个平台上,四周,铺满了月光。丁原感觉到带刺鞭子还在继续不停地抽啊,抽啊,抽打着他。噼啪噼啪。呜呜呜。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丁原满眼充满了恐惧。

她们就确实站在对面。

那个梦境的周围都是岩头,银光闪闪,多半是涂抹上了一层银粉。还是月亮升了起来,在天幕徘徊桂树下?他没看见大月亮。但在岩头上跳舞的是个白影子,吹大风了,就连丁原自己的头发也一根一根吹得竖了起来,银光四射。不知怎么,他跟在她的身后,就这样站在一间土屋里,有个身材高大的女子用银盘端出好多花生和糖来,于是就站在面前,直杠杠对着他笑。

他坐在一把嘎吱乱叫木头椅子上在等待召唤。心中想,那个年长女人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老岳母吧。

柏拉图的爱太过于梦幻,在现实生活中,两个人需要互相理解,彼此包容,才能维持好一个家庭。这个残酷的社会现实教会了我,不能让自己太过于单纯,随便把爱放到不值得信任的人身上,你意味着傻瓜一样付出,别人不一定会珍惜你的真心。我曾经爱过,也哭过,恨过,想以死相拼,但是只活在当下,所有一切遭遇,都只能让我变得更加坚强。上帝才有这个权利,我干吗想结束呢?她苦笑说。丁原回忆起来他跟李莉霞的第一次约会。他俩看了一场电影,电影名字叫《罪与错》。美国片,存在主义风格。

借助电影院的黑暗,他抓住了她的手。女孩手掌上很多茧子。她在电影院里面就悄悄地哭了。从电影院出来后,他俩继续牵着手走过一条大街,街上行人挤挤挨挨。有个卖唱的残疾人,坐在轮椅里,还戴着墨镜,记得他唱的歌是《一吻天荒》。“你的眼泪像一颗琥珀,融化了这世间的落寞。”丁原走过去给了他两块钱,他说一块是自己给的,一块是她给的。从前他每次遇到类似事情都是只给一块,现在,他们是两个人了。

后来,他俩到河边公园的长廊里边坐。他想起小树林中的白玉兰花开了。

李莉霞是个善良的女孩,也从来热爱生活,看到流浪狗她都想管,想抱抱,因为它们无比可爱。不光是爱狗狗,她爱各种各样生命。但是他们家过去也从没有养过狗,一只都没有养过。有一次,她从街上带了只被主人遗弃的猫回家,父亲命令李莉霞立即丢出去。是只黑白相间的猫崽,小得真可怜,装在一个鞋盒子里打抖。肯定会饿死的。父亲不顾她尖叫抗议,连同那个鞋盒一起丢了出门。他还说什么是条狗就可以炖一锅。李莉霞说小时候恨父亲,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

坐在河边公园长廊上,她说了好多过去的事情。许多年前,先是妈妈去世,面对弟弟李露,她不得不充当妈妈的角色。爸爸从来就不喜欢管这个家。他甚至公开表示过讨厌他们。后来他瘫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那么骄傲、自私的一个人,老天爷就好像是同他开了个带悲剧性玩笑。李莉霞做不到那种果决,就是可怜他。现在他死了。她说,突然还是想哭,好好大哭一场。那天,他特意穿的是一件白衬衣,牛仔裤。衣服弄脏了,估计再也难洗得干净。她不好意思对丁原说,等换下来,由她带回去负责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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