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牛

陆锦洲 自1969年大同初中毕业后当兵7年。退伍后求学,一直在基层工作至退休。©本文经授权后发表,转载请联系本公众号编辑授权。

生产队里那条牛

生产队里南北向的一条土路上,常年印刻着两根深深的牛车轮子压出来的车辙,车辙像两根蜿蜒的平行线,相扶相随着走过池塘,穿过竹林,直到消失在土路的尽头。那是队里的小牯牛辛勤劳动的见证。在我年幼的时候,第一次认识了小牯牛,就是在这条土路上。记得那天小牯牛在路边吃草,在小孩子的眼里,小牯牛俨然是个庞然大物,我生来胆小,尽管小牯牛悠闲地吃草,绝对没有侵犯人的意思,但我还是不敢靠近他,只好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有些胆大的男孩既然敢于爬到小牯牛背上玩耍,甚至用一根芦苇轻轻地抽打着小牯牛屁股,小牯牛一点也不恼,有时见矮小的孩子爬不上牛背,他还会主动低下头来,让孩子们踩着他的头和牛角爬到背上去,他悠闲地吃草时,背上驮着二三个小男孩,那是寻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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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几年由于连年自然灾害,粮食严重歉收,社员的口粮出现短缺,人们不得不挖野菜,摘树叶补充口粮,度饥荒。上级发出了生产自救的号召,生产队长便组织起队里的社员到北海滩上去薅蒒草。

蒒草是海滩上的一种野生植物,与芦苇一样起到固沙养滩的作用,在丰年的时候,人们会对他不屑一顾,可是现在是荒年,蒒草的籽磨成粉后便成了百姓的口粮,虽然口感不好,而且不容易消化,但在荒春三月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蒒草的穗很小,产量极低,一根蒒草穗子只有五六颗细细的紫红色种子,但为了度过饥荒,人们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去薅草,薅蒒草有一种专用工具,即在一根竹子做的把柄上装一段木头的横扛,上面装了一排铁钉,便是薅蒒草的应手工具了。

每天清晨,当我还在睡梦中,总会被土路上传来的‘哐当,哐当’的声音吵醒,那是队里的华林爷爷赶着小牯牛,拖着那部破旧的木轮牛车向北海滩出发了。

连着柴禾的蒒草被一起拉回来后,队里便组织老年纪的妇女把蒒草穗子摘下来,摘蒒草穗子的妇女们细心得一颗也舍不得被落下。摘了穗子的蒒草柴禾便是小牯牛的饲料,或把其做成堆肥,用来肥田。小牯牛用一冬春的辛劳,终于让饥饿的人们可以有食果腹了。

队里的华林爷爷是祖传的养牛户,家里最多的时候养着三条牛,可是传到他手里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就剩下一条小牯牛了。进社那年,华林爷爷牵着小牯牛乐哈哈地入了社,小牯牛便成了队里的集体财产,每年的春耕生产,小牯牛成了队里不可缺少的重要劳动力,常常看到已经开田的水田里,华林爷爷挥动着皮鞭,发出高昂的吆喝声,在田里来回不停地耕耘着。身后留下一片黑色的泥浪。

年复一年,小牯牛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辛勤地耕耘着,人们怀着希望播种着,丰收的果实里有着小牯牛的功劳和汗水,人们也关心着,心痛着小牯牛,俨然把他当作队里的一分子,为他建起了挡风避雨的牛棚,每到秋季,备足了过冬的饲料,并在饲料中忘不了加些花壳(棉籽壳)和豆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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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时间来到了六十年代中期,由于种种原因,那年的春耕备耕工作没有及时到位,再加春雨绵绵,眼看时令已过谷雨。而在这个急得要命的时刻,华林爷爷的气喘病又犯了,躺倒了,没有驾牛人,这个春耕怎么进行。队长急得嘴巴上全是水泡。队里的昌伯说让他来试试,可是套上了铧犁,随你怎么吆喝,还是用鞭子用力抽打,小牯牛的四条腿像四根柱子立在那里丝纹不动,后来队长拉了牛绳,牵着在前面领路,这样才勉强歪歪斜斜地跑了二圈,小牯牛又站着不走了。累得队长和昌伯两人都出了一身的臭汗,直喘粗气,看来今年的春耕是指望不上这头断命的小牯牛了。

这时蹲在一旁的我姑父,站起来走到队长旁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能不能让我试试,在劳改农场我弄过牛。队长瞪着眼看着姑父,一时拿不定主意,倒不是怀疑姑父的话里有假,因为凭姑父当时的身份,谅他也不敢用谎话来戏弄队干部,而是担心把队里唯一的宝贝耕牛交给他这个劳改释放犯是否合适,一旦有个三长二短,有谁担得起这个政治责任?但春耕生产是当前的燃眉之急,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了。但是队长还不敢一个人作主,试想,如此重大的事情,队长能一个人作主吗?为了谨慎起见,队长就在田边召集几个队干部开起了紧急会议,大家普遍认为,把整个一条牛交给一个刚刚释放的劳改犯肯定是不合适的,但苦于没有人能驾牛耕地,也只好试试看了,不过必须需要重申的是,如果一旦出了什么问题,须由队委会集体承担责任,会议还郑重地作出决定,我姑父只可以驾牛耕地,不负责喂养,饲养仍旧由华林爷爷带病坚持,并严格规定,在耕地时不许抽打耕牛,只许吆喝吓唬,因为这是社会主义的牛,是集体财产,绝不允许一个劳改释放犯借此发泄阶级仇恨,为了更加安全起见,姑父在耕地时,队里还必须安排一个民兵在田边监督,包括耕牛休息时‘牛蘸汪’(洗澡)也交由民兵负责,绝对要保证小牯牛的生命安全,制度定好后,我姑父开始撑犁了。

一贯低三下四缩着脑袋做人的姑父,在小牯牛面前既然挺直了腰,昂起了头,随着一声昂扬的吆喝,小牯牛便奇迹般地迈开了四腿,拉着犁耙,笔直地向前走去,我突然发现,姑父在小牯牛面前获得了做人的尊严,象个男子汉了,姑父把皮鞭甩得啪啪地响。一件十分棘手的难题终于破解了,整个春耕季节,姑父与小牯牛为伴,影形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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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早晨起来,我便会听到姑父驾牛耕地的吆喝声,吆喝声动听而悠长,好象是姑父在和小牯牛进行着心灵的交流,又象是朋友间的互动,配合默契。在蒙蒙细雨中,小牯牛四条腿在前面走,姑父二条腿在后面跟,小牯牛全身被雨水淋得油黑发亮,姑父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如果不去考虑当时的政治因素,这一牛,一犁,一人的情景,那是一幅多么生动,和谐的春耕图。

整个春耕期间,对于姑父来说,是一段过得平静而舒心的日子,队里有什么政治活动时,再也不会担心被人反剪着手推上台去挨斗了,更不会被冠于这样那样的罪行,作出各种违心的交待认错了,如果说这是紧张的春耕生产帮的忙,倒不如说是小牯牛的护佑,如果小牯牛当时谁的吆喝都听从了,这犁田的事还会落到姑父头上吗,为此,我对小牯牛又增加了三分的敬重。

从此以后,每年的春耕夏种都少不了由姑父来犁田了,当初坐在田埂上监督的民兵也撤掉了,小牯牛犁田累了休息的时候,姑父抱上一捆草头或青芦苇让小牯牛享受,也不会受到指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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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几年以后,大队里置办了手扶拖拉机,开始走农业机械化道路了,广播里也在宣传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了,小牯牛在农业生产中的地位倾刻从高处跌落下来,队里便商量着要将小牯牛卖了,经多方联系,终于有了买主,对方是江南山区的一个农村大队,通过讨价还价,最后商定六百元成交,那个年代的六百元,实在是一笔不得了的巨款,队干部们暗底下高兴,长期缺少生产资金的困境终于可以走出来了。

没想到正式交接的时候,大队里提出小牯牛的产权属于大队所有,售牛的款项理当属于大队收入,折勝了半天,队干部们着实空欢喜了一场。至于这笔六百元的巨款后来派了什么用场,大家就不得而知了,听有人私下里议论,说是一大半被夜里的值班干部酒肉穿肠过了。

小牯牛被买主领走的那天,现场的气氛特别的沉闷,队里的所有老老少少都聚集在打谷场上,小牯牛被牵在打谷场旁边的一棵老树下,队长为他抱来了一捆山芋藤,也许这是小牯牛在老家享受的最后一次晚餐了,场地上静得毫无声息,连最活泼好动的孩子们今天也懂事了起来,停止了追逐打闹,姑父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不远处,脸上布满了休戚和依恋,眼中似有泪花闪烁,毕竟是相依相伴的好伙伴就要远走他乡了。

小牯牛正式上路了,大家目送着他离开,小牯牛走得很慢很慢,他也留恋这条他曾千百次走过的小路,留恋这片他流下过多少汗水,辛勤耕耘过的土地。人群里传来了妇女的抽泣和男人的叹息声。

小牯牛走了,从此耕地全靠大队里收费的手扶拖拉机来维持了,每逢春耕到来时,各生产队都抢着需要耕地,大队还专门安排一名副大队长统筹这件事。

手扶拖拉机一般安排二名人员轮流操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还是有人特地定的规矩,拖拉机手中饭是要队里有酒有肉招待的,而且下午还要往地头送小点心。中饭时还得有队干部陪吃,再加上分管的副大队长,有时还加上前来检查生产进度的大队主要领导,每顿总会有一小桌吃饭的人,也不知为什么,常常拖拉机在那个队耕地,大队检查生产进度的领导们总是会在开中饭的时候转悠到这个队。队长为这事还发过火,但没有办法,毕竟是有求于人家,而且那个年代能当拖拉机手的都是有点社会背景的人,几乎清一色的都是大队干部子弟或者是亲戚什么的,得罪不起啊,若稍有待慢,或招待不周,那可是有好果子你吃的了,要么安排到耕地的日子,迟迟不见人机到地块。要么到了地里说拖拉机出故障了,在那里拨弄上半天,即使上午没有耕成地,但中午饭是必须的。更有甚者,耕了一个地中心便草草完事了。管你队长恨得在地边跳脚,他们不管不顾,扬长而去。队长只好另行安排社员用钉耙将地的四角另行深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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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这个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小牯牛和我的那位姑父,想起他们任劳任怨,默默地耕耘的那些年,那些月,那些顶着风雨的时日。

可是小牯牛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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