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春(庆历四年春滕王阁序)

我们全班同学一起穿越了,难道因为我们爱国?

在大学毕业一年后的同学聚会上,觥筹交错,杯盏碰撞间谈的是过往,笑的是青春。

不知谁吆喝了一句:

「唯愿大家年年有今朝,岁岁常相见」

在一片欢呼赞同声中,我举起杯中清甜的果酒,便眼前一黑。


【一】岁岁常相见

有玉石破碎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再睁眼已换了一方天地。

入眼仍是一杯清酒,不同的是盛在精致玉杯中,而我的手仍然保持端举的姿势。

眼前手莹润纤细,我一愣。

这不是我的手——

错愕抬眸,上下观望。我身处一个古香古色的酒楼雅间中,四处是挂满锦缎的木墙,不远处是雕花的屏风。头顶悬着炫彩夺目的琉璃灯盏,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我坐在雅间长桌的左侧中央,长桌上摆满了卖相极佳的各色美食,还散发着蒸腾热气。

不知为何,明明是酒席,却未有人出声。

我侧目环顾,发现无论是身边人还是长桌对面的人,皆穿着古代衣袍,一个个风姿卓绝,耀眼夺目。

当我看清他们的面孔和脸上错愕的表情时,我发现了个不得了的事实。

老天爷,我好像跟整个班的同学一块穿了,还是个古代本。

有人率先出声:「诸位……可知晓这是何地?」

我向声源望去,还得是你,班长大人,业务能力永远第一,这就代入角色了。

一旁顶着学习委员的脸,身材却比以往清瘦的男子出声:「……班长?」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蓦然安静的酒席霎时间又热闹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兴奋不已

「我靠我们这是?」

「你穿我穿一起穿了?」

……

「没想到那谁的话应验了!还真是岁岁常相见啊!」

话音刚落,像是打开了什么莫名的开关,脑海中有记忆翻天覆地向我蜂拥而来,席卷了我的意识。

再度清醒,多了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还是叫许知意,

不着去时衣,悬知意气薄。

这是个开明的朝代,大庆王朝,女子可入朝为官。

我是在朝女官中官位较高的一员,太子少傅。负责教导储君诗书国策,筹谋算术。

我的好友程雅楠,则为大理寺主簿。

令我欢喜的是,我们班二十四人全部在朝为官,今日这长桌雅宴,也是陛下喜得公主,暂放小假后,大家约着饮酒欢祝。

眼前恢复清明,众人似乎都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一时间喜不自胜。

团支书端酒盏而立,脸上盈满笑意,

「既然一同穿过来,就证明我们班团结一心,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都定有独属于我们的一番作为!来,继续,继续!」

欢呼声此起彼伏,玉瓦碰撞,酒液四溅。山珍海味,胃口大开。

我与雅楠相视一笑,这丫头从前就喜欢侦探小说,这下如了她的愿了!

我笑呵呵地举盏「恭喜你啊,我的大理寺主簿大人,记得罩我啊」

她轻轻同我一碰,清液一饮而尽。

「刚刚考上教师资格证就教太子,美得你」

我仰脖饮下,微醺地靠在她身上,

「愿岁并谢,与友长兮。我俩一个教一个判,再加上同学们一起,整出个太平盛世来!」

有人听到我的话,放声长笑

「好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二】凭之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班长归而同学从也。

雅楠到底还是同从前一样,酒量不佳,三杯倾肠下肚已然不省人事。

我无奈地将她搀上她府中的马车,唤了个丫鬟给她披上一层薄毯便转头离去。

没走几步便被一人拦住。

「许大人。」

我诧然停住脚步,抬眼望向眼前人。

眼前男子清俊挺拔,风姿奇秀,有些黯淡的月色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一身金丝滚边墨色暗花袍低调华奢,堪堪融入夜色。

浅色的眸子微垂,聚焦在我身上,似乎若有所思。

我一时为他容貌所惊,怔愣了片刻,循着记忆向他行礼。

「江总督。」

礼毕起身时,心底疑惑。

按照原主记忆,我应与这位掌管几省的军政长官不熟才对。

况且他向来性情疏远淡漠,和朝中人少有交往,怎会突然在酒楼门口将我拦住?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后十步处还有两三人,似是方才也从酒楼下来。

一时了然。

我仰起头,等待他的下文。

「许大人,本官代柳行知询问,后日骠骑将军府设宴,他托许大人说服程大人同行一事,可有音信」

「方才他有急事先行离开,便托本官一问。」

语气淡淡,像是在公事公办。

程雅楠?没想到换个古代本最先犯桃花的竟然是这小妮子,我不由得有些好笑。

但转瞬便在心中微叹,原主答应的事没办妥,我只能一起背锅。

柳行知是当朝光禄寺少卿,柳家一家几乎都在光禄寺扎根,主管祭祀、朝会、宴酒,可谓是家底雄厚,富得流油。

我寻思片刻,回复道

「江总督,本官在此前已向雅楠寻问过此事,不过她未来的及给予答复。」

语气抱有一丝歉意,

「若她有答复,我便第一时间给柳大人回信。」

面前男子浅色的瞳仁凝视着我,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

我不卑不亢地回视,眼底写满真诚。

片刻,江起淮敛眸,掩去眸低深色。

「好,有劳许大人。」

我回以礼貌一笑,目送他转身,与那另外两三人离开。

班上同学早已离去各自回府,一丝困意涌上来,我转身上了马车。

夜色四合,将远去的马车渐渐湮没。

…………

另一辆马车里。

「在想什么,凭之?」

一名年轻男子询问侧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江起淮。

「她同从前大有不同。」

他突然道。

年轻男子一头雾水「什么?谁?」

江起淮移开视线,不语。

【三】赴宴

翌日清晨。

许是穿过来不久,尚有些兴奋的缘故,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

用早膳时看着满桌子的丰盛早食,唏嘘感叹良久。

心里还装着程雅楠的事儿,便叫小厮递了拜帖,用完早膳后便步行去她府上,顺便消食。

见面发现她神色恹恹,看来酒醒了。

我同她说明柳行知邀请后,打趣道

「雅楠你真行,谁也想不到直女如你竟第一个开桃花啊。」

程雅楠:「……」

旋即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谁稀罕这桃花谁拿去。」

又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没听清。

我失笑道:「好了,依我看,我们还是需赴此宴。如今刚穿过来,借此机会多熟悉下环境也有益处。」

「并且,班长他们应该都会去。」

与程雅楠约定好明日见面时间后,便唤人传话给了柳行知。

……

第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因为是赴宴,我并未穿官袍,换上较隆重的私服,叫侍女梳成随云髻便出了门。

乘车赶到程府时,已有两辆马车停驻在大门口了。

刚下车,就看见数十步外站在江起淮身侧的柳行知在向我远远招手。

「许兄!这里!」

是了,原主和柳行知关系较好,以兄弟相称。

我几步向前,行礼。

「江总督,柳兄。」

江起淮颔首

「许大人。」

柳行知一席红衣一把白折扇,样貌生的偏女相,却又不阴柔。生了一对含情桃花眸,眼角微微上挑,瞧去对谁都带了一丝柔情。

「妖孽。」

我在心中默默念道。

「这次多谢许兄相助,下回定请你喝酒!」

柳行知折扇一开,边摇边开怀道。

我笑了笑,没接话。

待程雅楠出来后,四人同上了柳行知的马车,他家富裕得令人咋舌,马车坐下七八个壮汉不是问题。

一路上,都是柳行知挑起话头,聊天话题都指向程雅楠。

「程大人今日这衣裳着实好看,不知是哪家布坊?改日我也去做件。」

「哦,忘了。」

「那珠钗……」

「别人送的。」

「上回那玉簪?」

「不小心碎了。」

…………

气氛一时僵住,江起淮也不出声,我只能笑着打打圆场。

柳行知也不恼,仍是笑眯眯地摇摇扇子,盈盈望着程雅楠。

终于熬到了将军府,我第一个跳下车。企图将方才尴尬的气氛甩在身后。

谁知这马车较高,一个没站稳,人便向前栽去。

我吓得小声惊呼,

蓦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勾住了我的后衣领,顺力一带,我重心回移,险险稳住身躯。

回首对上一双琥珀般的浅淡眸子,眼里光华流转。

「还得是武将,」我心想

「轻轻松松就能将我拽回来。」

我礼貌退开,理了理衣领,向他道谢。

江起淮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

四人递了请函,一齐踏入将军府。

将军府是一个四进院落,层层递进,移步换景,大家气度彰显无疑。亭池山石,回廊相接。每一进都空出来一片,作练武场用。

快到设宴长席处时,骠骑将军出来迎接。

将军是个声音洪亮身姿伟岸的中年人。只见他朗声拱手,

「江总督,许少傅,柳少卿,程主簿」

「不少大人已就座了,快请入席。」

与程雅楠在席中坐下,观察了一圈

果不其然,班上同学几乎都到了。

班长见我们,笑着拱了拱手。

我点头回礼。

人齐后便开宴,一时间杯盏相撞,其乐融融。

大庆土地广袤,建朝不久。如今正是国家亟需人才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是以朝中多是文举武举选入的新秀英才,各各都怀有一腔抱负。

陛下正值壮年,朝中一派清明,腐败结党现象少有出现,各官员也相处融洽。

只是……

我端起茶盏的手在唇边一顿,眉头微蹙。

建国不久的弊端也在此展现。

大庆征战多年,国库亏空,虽说这几年大丰收补上了空洞,但到底称不上富足。

更何况,一个土地广袤的新国,足以引来周边各国的虎视眈眈。各方边境势力盘桓虎踞,蠢蠢欲动。

近几年内,想必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我一时望着欢声笑语的宴席出神。

「怎么了许兄,菜不合胃口?」

柳行知打量着我,关怀出声。

「见你好似情绪不对劲。」

我回过神来,摇头笑笑。

「无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右前方的江起淮凝视着我,平淡出声,似乎看破了方才心中所想,我不由得心底一惊。

旋即反应过来,觉得确有道理。

建朝三年休生养息,选拔英才,大庆已有一战的底气。

况且“浪来如山倒,心中自有锄”,

管它虎豹豺狼,我大庆泱泱国土,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来一个,便打一个。打到你绝了心中念想为止!

我展颜一笑,举杯以茶代酒敬江起淮,

「江总督少年英才,我等感佩不已!」

只见他唇角弧度微扬,举杯回敬,

「许大人胸有大谋,以后多多关照。」

清脆的玉鸣一铮,举杯二人一饮而尽。

鲜肴佳蔌,杂然前陈。一时欢闹不已。

【四】韩善

短假很快结束,大庆恢复朝制。

我手持玉笏独自行走在宽阔的宫道上。身边是稀稀落落去上朝的官员。

「许知意。」

有人低低唤了一声。

穿越来这么久,有人直呼我名讳的次数少之又少。下意识转头。

一身紫色官袍的学习委员匆匆向我走来。

皇宫重地,规范礼仪。脚步不敢迈大,只能小步疾走,袍下露出的一小截腿,一时间迈出了残影。

我以笏抵唇,无声一笑。

学习委员走近后,我俩并肩继续向前行。

「近日西疆淄国似有异动,湖州呈上来的密报说,有小规模队伍骚扰边境村民。陛下准备外派武将屯守,今日恐怕朝中便是要议论此事。」

我心中沉了沉,那日在将军府上的担忧终归还是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你觉得陛下会派谁去?」

他摇摇头。

「我猜不准。」

「如今只是小规模骚扰,应当不会派大将镇守。但,一要威慑淄国,二要镇压敌军,派出的许是中等位份的武将。」

我徐徐道,言毕侧身拍了拍学委的肩膀,

「体委不是新晋副将吗,还当过兵,或许他行。」

学习委员看着身侧笑盈盈的女子,一时沉默,觉得大家穿越后,都同从前大有不同。

包括自己也是。

肩上莫名挑起了一份责任,担子比从前在二十一世纪的任何时刻,都重的多。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

果然如学委所料,今日朝中议论的中心,便是外派何人前去屯兵镇守湖州。

湖州地处西疆,气候干燥,多大风、严寒天气。相比起京都,可算得上是恶劣。

「诸位爱卿,可有人自愿前往?」

皇帝在上座出声,声音威严格肃。上位者的气场一览无遗。

话音刚落,有几位武将便站了出来,齐声道,

「臣等愿意前往。」

我站在文官列里,向那头看去。站出来的有五位,上将两位,中将三位,其中不乏有体委。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下意识看向江起淮站的方向。他并未站出来,这等事朝廷自然也不会出动一品大将。

武将不持玉笏。他负手而立,着一身象牙白工笔山水团花纹官袍,裤脚紧束在靴中,洁整讲究,未有一丝褶皱。

从身后看去,身姿颀长挺拔,项背笔直,腰身劲瘦。黑发高高束起在脑后倾泻而下,叫人从背后也能看出这是位风姿奇秀的美男子。

我不禁喟叹,真可谓“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突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的后背走神,赶忙收回目光,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身侧柳行知促狭的眸子。

「许兄这是看谁呢,看得这么入迷」

言即,柳行知装模作样地伸长脖子朝江起淮方向望了望,然后盯着我意味深长地小声说

「哦~凭之啊,不过许兄这也是情有可原,我们凭之虽然性子淡了点不爱打交道,但论长相当是数一数二,且与他挚友多年,我了解他的为人,若我是个女子,也会倾慕于他。」

我一时好笑无言,无奈又有些赧然地低声斥责,

「柳兄休得乱语。」

柳行知笑眯眯道「我可未乱言,字字本心」

「不过有一说一,许兄,我近日观得你性子比从前开朗了许多,没那么闷了,从前像个闷葫芦似的。」

闻言一愣。记忆里并没有体现出原主性格如何,所以穿来后我便由着自己本来的样子为人行事,未曾想会被察觉。

压下心底波动,我不动声色的回复,

「许是雅楠开导我许多吧。」

柳行知倒是觉得没什么,赞同地点点头

「如今这样甚好,不愧是程大人。」

非得加上个后缀,这人……我一时失笑。

二人私底下的交谈似乎被发现了,皇帝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们一眼。平静出声

「许爱卿觉得,何人前去为好?」

突然被点名,一时有种上课和同桌讲小白话被班主任抓到的狼狈感,我清了清嗓子,从文官列中走出,站在体委身侧。

陛下之所以会询问我的意见,想必是太子少傅这个职位的缘故。

当年陛下也是看中许知意过人的谋略才能、出色的辅政识人之术,才将原主安排给太子做老师。

虽说原主所学过的治国经书、行兵之法仍原原本本的在我脑海里,但到底是比不上原主熟悉。所以这些日子闲来无事我便在书房苦读钻研,倒也颇有成效。

这个问题颇为微妙,现有中将三人,选其一人,言语稍有偏颇便会得罪另外两人。

我举起手中玉笏持于胸前,不假思索道

「回陛下,微臣以为,良将当适用于其地,无论是屯兵还是作战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熟悉当地环境才能真正发挥将领的长处。」

「林参军从前多在沿海一带抵御海寇,更熟悉兖州地形,英姿飒爽,海寇无人能敌;

胡副兵多年驻兵北疆,对于崇州了解最深,北狄退兵千里。

而韩副将虽长期驻守中部,但自幼在西疆长大,对当地风土人情了解更甚。所以臣以为,韩副将当是最佳人选。」

韩副将,当然是体委。

不过我所言皆是事实,言语间满是诚恳,同时赞扬了那两位的军功,顾及了他们的面子。

皇帝并未着急出声,不过神色间已流露些许赞许。

此时身为言官的宣传委员从列中站出,举笏进言。

「陛下,臣以为许少傅所言实有道理,良将当前,善兵则胜。韩副将确实为最佳选择。」

此言后,我们班同学纷纷陈言

「臣以为妥当。」

「臣亦然。」

…………

心下暖暖的,一时觉得全班一同穿过来,实为幸运。

陛下点点头,

「朕也以为,许爱卿所言在理。既然爱卿们都同意,那韩副将,」

体委上前,抱拳单膝跪地

「臣在。」

「朕便授你兵符,你携韩家军前去湖州清扫外敌,屯兵镇守。」

「微臣领命,谢陛下!」

下朝后,天光已大亮。

柳行知赶上江起淮,与他并肩同行。

他将玉笏秉在腰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展开摇了摇,大秋天的,也不嫌冷。

瞅瞅前方许知意与韩善谈笑的身影,用肩膀撞了撞身侧人,

「凭之,许兄欣赏韩副将一事,你怎么看?」

江起淮不知他搞什么名堂,睨了他一眼,

「韩善善于穿插排兵,也熟悉地形,此次派他前去是情理之中。许知意陈述事实而已。」

柳行知闻言啧了一声,

「我不是说这个,许兄向来慧眼识人,无需质疑其能力。」

「我想说的是,你一直以来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不想找个姑娘做个伴?

我看许兄就挺好的,论容貌,朱唇粉面、明眸皓齿;论才华,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论性格……也比从前开朗不少。况且她似乎对你有意,这不水到渠成的事嘛!」

柳行知说了一大堆,江起淮只听进了最后一句,“她似乎对你有意”。

闻言眸光微动,破天荒地没有开口阻断这个话题。

「我虽然也没伴儿,但好歹有个喜欢的姑娘啊,虽然追是难追了点,但水滴石穿,我相信程姑娘会明白我的真心的。」

说完扇子摇了摇,蓦然一合。指向前面两道相谈甚欢的身影。

「你看看人家韩善,就深知许兄特别之处,这傻小子都知道讨姑娘欢心,你还不动作动作?再迟姑娘要被拐跑了!」

纵使知道这厮满口谬言张嘴就来,但江起淮心底却并未对他方才所言生出反感。一时感觉有些微妙。

片刻后,他淡淡道了句

「行了,休要随意诋毁他人清誉。」

柳行知见他这反应,恨铁不成钢。扯着他不管不顾地就向前方走去。

彼时韩善正与我交流对屯兵镇压的想法,我对他的粗略计谋提了些建议。

突然,身后有人喊住了我。

「许兄!」

我一愣,和韩善同时回头。

柳行知正扯着江起淮的袖子向我们走来。

韩善:「柳大人为啥要扯着江总督袖子?」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待他们站定后,我与韩善一同行礼

「江总督,柳兄(少卿)。」

柳行知拱了拱手,接着,一边笑眯眯地问“两位方才在说何事啊”,一边不动声色地慢慢挪进我和韩善中间,将我二人隔开。

我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于是,四人保持着柳行知在韩善与我中央、我夹在他和江起淮中央的诡异队形一同向宫外走去。

一路上附和聊天的同时,我都在等,想看看柳行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结果直到我上马车,他也什么都没说,最后只是扯着江起淮与我道了回见,就笑眯眯地离开了。

我「???」

【五】师生

时间飞速流逝,不知不觉间,穿到这里已满一月。

即将入冬,北风卷送枯叶旋转上高处,却终究归葬于泥土。

秋末的寒气甚于往日,下朝后,我三点一线地前往太子府邸。

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向里走去。

这段日子,柳行知频繁与我走动,唤我去茶馆喝茶聊天听戏,还时常拽着江起淮。

我无法理解他奇妙的行为,只当他是想多寻机会与程雅楠接触,出于撮合心理,于是我也经常叫上程雅楠。

江起淮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所以每次来都带本书,安静地独自坐在角落里翻动。

至于程雅楠,她就差把对柳行知的不耐烦写在脸上,起初只坐在一侧闷头吃茶点心。但挨不住我们聊的八卦太诱人,总是情不自禁地加入聊天,于是一来二去便也慢慢减少了对柳行知的不耐。

这一点我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自从半月前韩善率兵前往湖州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就少了许多。

古代信息交流着实不便,但在不断往来的信件中,我仍然察觉到了战局在慢慢发生变化。

淄国的动作越来越大,西疆边境关系愈发紧张。与此同时,南界发生流民暴乱,疑似有外贼在其中作梗。

前不久更是有奸细公然在皇宫中行刺,具体身份未向外界告知,但想来也与周边虎视眈眈的国家脱不了干系……

我们在茶馆吃茶谈笑的日子纵然欢乐,但这轻松又能持续到几时?

暗流涌动,一切都在暗自发酵。好在还有许多人——不仅仅是同学们,更是原本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包括江起淮、柳行知,我们这些人,能一同面对。

「少傅大人,今日太子殿下尚从宫中未归,烦请您喝些茶,稍作等候。」

侍女的话将我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定了定心神,对她道「好的。」

这一月以来,太子还是第一次晚归,恐怕是有什么要事不得不留宫。

想到这里,我眉头微蹙。

「许少傅。」

有清朗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我抬头一望,是齐木中郎将。

齐将军作为皇帝内侍军首领,极得皇帝信任,所以太子的弓马之课便由他来教导。

我与他一文一武,算是一个部门的同事关系。

齐木虽是武将,但性格却极为温和,待人真诚和善,对诗书也颇有造诣,称得上是“儒将”。况且长相也随了他的性格,君子如竹,清雅绝尘。

相处一月以来,我对这位同事印象较好。

「齐将军。」我礼貌笑笑。

他在我对面坐下,柔和的眸子透过茶杯上袅袅升腾的热气望着我,水光粼粼。

「殿下今日晚归,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轻叹开口。

我颔首表示赞同,先前那抹忧思又缠绕上心头,挥散不去。

他垂眸,如葱玉指把弄着杯沿,「国库存量并不丰厚,半月前陛下就下旨节省一半后宫开支用于填补空虚,可从现在局面来看,若真要开战,便是四面受敌。」

「届时将是一笔巨大的消耗。」

「没错。」我淡然出声,

「但,不做任何准备,也无法改变敌国会兵临城下的事实。这笔消耗是必然的,倘若以亏空国库的代价换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边疆安宁,这笔买卖,我想谁都愿意做。」

齐木闻言温和一笑,

「许少傅总能将事情看的格外透彻。」

我摇摇头,认真道「本官只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论忧思,并不比你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太子打断。

往日里极为规矩老成的少年难得呈现出如此仓忙之态。宝蓝色麒麟纹锦袍都因主人的匆忙平添了几处褶皱。

明明已是秋末冬初,十六岁的少年额上却附了一层薄汗,一两缕发丝贴着额头鬓角,略显狼狈。

尽管如此匆忙,见到我二人仍是规规矩矩的行礼。

「许先生,齐先生。」

齐木与我颔首,「殿下何事着急至此?」

太子表情严肃起来,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冷峻。

我道「喝口茶了坐下说吧。」

他点点头,抬手将侍女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稍微缓了缓,在桌边坐下。

「二位先生,今日父皇将本宫唤去,告知了南界探子呈来的消息。」

他下颌收紧,唇角拉成一条直线。

「南边虢国已经在暗中积缴军粮兵器,且规模较前几次大的多,怕是不久便有大动作。据探子观察来看,出兵数量绝不小于十万。」

十万,放在现代看似不起眼,但若放在人口数量不多的古代,便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上次行刺父皇未能得逞的刺客,便是虢国人。西疆淄国还未有出兵的消息透露出来,但单看边境骚扰的频率便可推断出,只怕不会超过两月。」

太子言毕,忧愁的眼眸望向我。

我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指尖已经泛白,冷冷出声

「若是进攻时间错峰倒还好,我朝能多一点准备时间。但……这几次流民暴乱与西疆骚扰轮番进行,我猜测淄虢二国早已暗中联手。」

言即轻轻起身,从书架上取下区域地图,平摊在桌上。

手指点在南界虢国处。

「我朝东面临海,未有国家。但虢国地域狭长,呈半包围状一直延伸至我朝东南部,此处虢国设有大型渡口,战船能北上至东北海域向我朝发起进攻。届时将会呈现三方包围局面。」

我将手指转而点向北疆,

「倘若淄国此时同时从西北部出兵至北疆,那北部的陆地也将变成战场,我朝便是四面受敌。」

未再多言,我收回手,看向太子。

「若是殿下,当如何做?」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为人师长,要尽可能抓住一切实用素材教导学生。取材越真实,学生成长便越快。当下便是个很好的例子。

太子已然习惯我的突然发问,皱眉认真看着地图,良久指向北疆。

「北狄被彻底剿灭后,北疆只余荒原,是绝佳的陆战场地。先生教过,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

我浅笑着看着他,等他继续。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与其等待淄国堵在家门口,不如我军先行北上,驻兵于淄国十里之外,率先布下兵阵,打他个措手不及。」

齐木看着认真分析的太子,缓缓笑了。

「殿下真是长大了。」

太子闻言耳尖一红,下意识向我看来,那眼神让我想起了数学考满分找母亲求表扬的小孩。

没忍住在少年头上揉了一把,温声道

「殿下说的极好。只是出兵并非一言之计,此事陛下自有定夺。」

太子耳朵彻底变红,默言点头。

【六】红尾

程雅楠最近很高兴。

原因是她升官了,从大理寺主簿一跃成为了大理寺少卿。

原大理寺少卿也很高兴,因为大理寺卿因丁忧需回乡守孝三年,但他本来年纪也大了,便干脆直接辞职回家养老去了。

于是大理寺少卿变成了大理寺卿。

当程雅楠眉飞色舞地将此事告知我时,我正在对着陛下新拟的我朝兵防图研究。

看见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也由衷的高兴起来。脸上洋溢的笑容让我这段时间心里的阴霾散去不少。

我笑呵呵地问

「祝贺祝贺啊,程大人,不知我有没有酒吃?」

程雅楠得意地挑眉 「那是自然。」

「不过得再等等,我最近碰到个案子有点棘手,你帮个忙呗,到时候请你顿大的!」

她嘿嘿一笑,眯起眼睛的样子有点谄媚。

「……」

我缓缓抬眼,用关爱的眼神看着她,徐徐开口

「程雅楠,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你都想不出来,我能帮到什么?」

她闻言也不反驳,神秘一笑,点了点我正在看的兵防图

「就是这个啊。」

……

雅楠口中所述的这个案件,确实较为棘手。因为涉及面已然拓广到了南界虢国。

这件案子,起因是上次那个行刺陛下的虢国奸细被大理寺狱扣押留审后,经搜查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事。

本来他的刺杀行为就很奇怪,若是虢国要出兵大庆,按道理说不会在这个关头打草惊蛇才对。并且就算要刺杀,也应该派死士前来,而据说眼前这人在被抓时非但没有服毒自尽,还目眦欲裂破口大骂皇帝。

骂得很难听,状如“卑鄙小人,无耻下流”之类。怎么看也不像个死士。

但在奸细家中搜查时,的确发现了他不少未来的及销毁的与虢国的往来信件。其中不乏有提到我朝军事机密。

从这些信件顺藤摸瓜找出了其余同党,但仍有一名“红尾”未揪出。

在最新的信件中提取信息,他的新任务应该是“打听大庆布防图”。可不知为何,迟迟未下手,反而做出刺杀皇帝这一荒唐行为。

这种反常引起了大理寺的重视,加强对奸细的拷打,持续了半周也未得出什么重要线索。

“红尾”成谜。

我皱起眉,下意识捻了捻手指

这是陷入思考时的惯性小动作。

「确实古怪,那现在有进展了吗?」

程雅楠勾唇,微微歪头,

「没进展我也不敢来麻烦你呀,亲爱的许大人~」

我好笑地将她头掰正,「说吧。」

「从他被捕前口中所言来看,让他未去照常执行任务的原因,应该与陛下有关。所以我派人搜集了近两年来他与陛下的所有交集,但能找到的线索少之又少。」

「后来搜查士兵从他床柱里摸出了一个物什,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什么机要文件,没想到却是一个荷包,里面有一方帕子,绣了小字——云兰。」

我闻言一惊,对上了她含着笑意的眸子。

「没错,就恰巧与陛下去年新纳的纪云兰纪美人同名。」

「你说巧不巧?」

沉吟片刻,我听见自己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

「倘若纪云兰就是“红尾”,那为何去年之事要到如今才……」

雅楠眉眼弯弯,似乎对我的提问很满意,

「抓住这点疑惑,我们将消息封锁,采取威胁加诱诈的方法,将他动机逼问了出来。」

唇角笑意蓦然收敛,语气带上了一丝冰冷,

「三年前,大庆方才建朝一年,他与红尾是虢国培养的情报兵,也是一对夫妻,孕有一幼子,才三岁。二人一同被派往我朝,孩子太小便留了下来。

但这两年,虢国派出的内应日渐增多,渐渐不再满足于低等机密。

去年,虢国以幼子为威胁,命令红尾入宫,探寻高层军事机密。于是他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了一年,没想到不久前却传来幼子失足溺水身亡的消息。」

程雅楠没再说下去,但我也明白了。

家离子散,失去妻儿。他已是虢国的一枚弃子。与其在被利用中死去,不如与皇帝同归于尽。

到最后也没能如愿,是个可怜之人。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箴言不会出错。站在他的立场,他确实可怜。但站在大庆子民的立场,他实为可恨。

我不愿也不会可怜他。

将思绪止住,我转移话题,

「所以说了这么多,我究竟要帮你什么?」

她垂眸笑笑,

「此案已接近尾声,纪美人也已被囚。这名奸细虽未动手,但其同党手中已有部分布防图的线索,恐怕早已传回虢国。所有奸细全部落网,想必虢国也已听到风声。龌龊之心,昭然若揭。二国出兵日期只会大大缩短。

况且部分机密已被知晓,南界对战难度也将大幅度增加。虽说淄国奸细早些年便被彻底清除,但并不能保证二国是否军机共享。」

「所以这就是陛下新拟一份兵防图的原因。」我平静道。

「没错,但军队布防,小则能变,大却不改。陛下将兵防图递交之人不多,他知晓你擅长便交手于你。我想请你在给出整体建议的基础上,再研究研究,何处小型变动能达到“小变而至大动”的效果。」

我看向桌上的兵防图,若有所思。

「帮这个忙,不仅是给我案子结了个尾,更是为不久后的战争增添一道防线。」

程雅楠补充道。

她其实知道我不会拒绝,来这只不过是打着办案请我帮忙的名号告诉我如今的新局面而已——

战争即将到来,且更加危险。

我在心中已做下了打算。

【七】请战(情人节更新·福利章)

萧萧梧叶送寒声。

世人皆道“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色。”

可与此同时我又觉得,物也观我,我亦着物色也。

抬眼看到萧瑟秋景,便悄无声息地被染上了一抹愁绪。

今日下朝,我未去太子府。同齐木事先说妥后,我去追赶江起淮的脚步。

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更改。

将玉笏别在腰间,我疾走几步,待出殿前宫道后,提起裙摆在青石板路上小跑起来。

方才与齐木交代耽误了些时间,此时路上已然无人。怕赶不上,我微微提速,喘气声越跑越急。

已带着初冬寒意的冷风从我奔跑的身体穿过,不断带走热量。

想着跑过这个拐角就放慢速度,却带着满身的冷冽秋风,与春风般的平静温暖撞了个满怀。

我撞进了一个宽阔温柔的怀抱,几乎是一瞬间我便反应过来此人是谁。

那一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觉一句诗分外清晰。

淮浪参差起,江帆次第来。

江起淮,江凭之。

他的气息清冽稳重,犹如松间明月清泉。隔着厚重的衣袍,我仍能感受到另一具身体不断传递过来的热量。

带有练武留下的薄茧的宽大手掌将将扶在我的腰间,将我前倾的身躯稳稳拖住。

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手臂,勉强维持自己不摔倒,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对方虚虚环在怀里,头微微扬起,抵在他的右肩处——

感觉自己的下巴在亲吻他的锁骨。

这个想法突然从脑海中冒出来,心脏不知是因疾跑还是悸动而快速撞击我的胸腔。

绯红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耳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直到冰冷的秋风化成丝丝缕缕穿过我的身体,沁入骨髓的凉意方才让我的思绪回神。

我努力压下方才那股莫名的触动,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双手从对方手臂上小心翼翼地松开,站直了身子。

对方感受到了我的动作,扶在我腰间的手礼貌放下。我后退半步,从他温暖的怀抱离开,背靠着秋风,莫名对前方的热源生出些眷恋。

许是怕我面薄,他率先出声,

「许大人有急事?」

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缓和,却带上了点安抚的意味。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失礼了。我是来寻江总督的,本以为很难赶上……不过江总督怎么在这里?」

好歹四人茶馆一起坐了半月,熟络了许多,彼此便都卸下了“本官”的称呼。

我冲他身后看了看,柳行知不在。

「柳行知同我说,许大人在朝上频繁朝我这边看,像是有事,便让我在此等候。」

江起淮浅眸凝视着我,不咸不淡道。

不是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看向我的眼眸瞳色较平时幽深,有些欲盖弥彰。

不过我没多想,因为注意力被他的话捉住,

小动作被人当面揭穿,有些赧然。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事想同江总督谈谈,能否借一步说话?」

「去我府上吧。」

…………

头次来江府,门庭格外气派,但出人意料的是,内里较为空旷。偌大的院子里少有装饰物,曲廊回折间,都只有零星花草。院中靠西处种了一棵腊梅树,未至冬天,略显萧条。

府里连小厮都很少,丫鬟婆子更不用说。我心头涌上一股幽幽的情绪,这未免也太冷清了些。

江起淮回头,发现她在打量自家院落,他从她微蹙的眉头读出了“冷清”二字。

他顺着视线望过去,冷清吗?从前不觉得。

不久便到了书房。甫一开门,便有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我跟着他走进去,谢过了他递来的茶水。待他走到桌边坐下后,我从怀中掏出布防图。

江起淮目光一顿,眉尾微微挑起。

在他对面端正坐下,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江总督亦持有陛下新拟的布防图,想必总督也已知晓了改动原因。」

对面的人没有否认,神色淡淡落在我朱墨多处改动的布防图上。视线划过我标记的一行行小字。

「雅楠前日来寻我,请求我将小型布局进行改动,以期达到改变战局的目的。但我深知,就算我如此做确有帮助,但战局最终所系仍是领军之人。」

「我朝与南界虢国必有一战,在敌军掌握我方部分情报下,此战必定凶险异常。」

说出此话时,我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袍。但双眸仍坚定地直视着眼前青年,

一字一句道:

「总督少年英才,十四从军,以少年之躯提剑伴君,于马上助夺大庆天下。沧州湖泽、青州荒野、幽州大漠、云州丘壑,无论身处何处,您都能用兵如神,屡战屡胜。

南界千里沃土,百姓安居乐业,却被虢国搅扰不得安宁。陛下看重您的领军之才,在布防图中将最凶险的战场委任于您。

但世上从未有能提前定局的战役,每一场战争都充斥着不定因素。南国之土,万里福地。大庆丢不得,百姓离不开。」

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江起淮凝视着面前脊背过分挺直的年轻女子,姑娘家正爱打扮的年龄,她却在自己面前铿锵有力地为民发声,音声如钟地分析战局。

这一刻,无人能生出半分遐思,只觉眼前的姑娘有着别样的光彩。

他看着她郑重起身,后退一步,在不算宽阔的书房朝自己深深一拜。

「下官受陛下栽培至今,恩宠隆厚。虽比不得总督久战沙场,但自幼习书,略通兵法战谋。」

江起淮听见她的声音响起。

「知意主动请愿,望在南界一战中尽己绵薄之力,为总督呈献愚见,随军出征,战则请从。」

与军同行,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但想要真正在战场上排兵布阵、出谋划策,必须要得到主将的认可。

我保持着深拜的姿势,一直未抬头,等待着他的答复。

「许大人,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比往常任何一刻都要严肃。

我知晓这并非恐吓与劝退,亦或是对我能力的不信任,而是实话实说。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战争从未有武将身前死,文臣帐中避的道理。总督无需多虑,在下决定同行,便做好了生死无顾的打算。」

我直起身,盯着他的眼睛道。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晕开,泛成了一抹笑意。我察觉到淡漠与疏离在此刻无形消散,堪堪溶在一池春水里。

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真诚的笑容,有如春日融雪,破冰鸣泉。

只见他端举茶杯,在袅袅热气中,与桌上我未动过的玉盏轻轻一碰,玉石相击之声与他朗润的声音同时入耳,

「那便,合作愉快,许大人。」

…………

有不知名的鸟雀在窗外啁啾。秋风能吹散落叶,却吹不动屋内人的满腔报国情。

寒冬将至,号角将鸣。

【八】战起

大庆四年,立冬。

韩善副将镇压淄贼有功,安武帝龙颜大悦,进官并赐封号为镇西将军。领韩家军五万兼镇西军五万西进驻兵淄国外围,正面与淄国十二万敌军对战。

硝烟四起,赤地千里。

韩善发挥自身长处,巧妙借用地形发起多次穿插战,硬生生将两万人的劣势扯平。双方陷入胶着状态。

与此同时,齐木中郎将受命北上,胡副兵率兵同征。在广阔荒原提前设下埋伏,主动出击。敌军仓忙迎战不敌,成功击溃并俘获淄国军共计五万,首战告捷。

南界虢国先于淄国挑起战争,十五万虢国军攻占外围县城,直逼澶州。六州军总督、延川将军江起淮临危受命,南下御敌。

因南界战况复杂,陛下钦点当朝太子少傅许知意为六州军师随征,共赴澶州。

军队离京并未对外声张。怕生出不舍情绪,我也未告知班上其他同学。

当日,城野郊外,只有程雅楠柳行知来送行。

雅楠站在马车外,紧紧握住我的手,眼眶已有些泛红。

「现在可不是法治社会,你万事小心。平日就待在帐营里,不要随意走动。」

强装镇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语调轻松

「无事,生死各有命,战争总有人会牺牲。再说了,我此去是做军师,还没韩善那小子危险,当初韩善西征怎么没见你哭啊。」

言毕笑嘻嘻地看着眼前一直在哽咽的姑娘,

「好了好了,你等我出发了再躲着哭,别在我出发前整的跟哭丧似的,吉利点啊!」

说完我将半个身子探出马车,一眼便看到了正仰头与马上江起淮说话的柳行知。

「柳兄!快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柳行知闻言朝我看来,又回头用折扇敲了敲江起淮的佩剑,说了句什么,便向我走来。

将程雅楠支开,我压低声音,

「柳兄,此行生死未卜,我也不知能否安全回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麻烦你代我照顾好雅楠。」

顿了顿,又补充道

「若我未能回来,便同她说,我先她一步回华夏了,叫她别为我担心。」

柳行知闻言眉头一拧,也不管我口中“华夏”是哪里,一扇子便敲在我脑门上,疼的我倒吸凉气。

「说什么诨话,你和凭之都必须给我完完整整地凯旋!程姑娘我自会照顾,但不是替你照顾,听明白了没」

他这话说得凶神恶煞,但言语间尽是藏不住的关心。

「好。」

我眉眼一弯,向他承诺。

…………

一件披风被搭在我的肩上,我从思绪中抽离,眼前是澶州外围郊野独有的萧瑟冬景。

转身,是与我交好的一名女军医,名唤裴尧。

她皱眉,给我拢了拢披风。

「城野昼夜温差大,您如此站在风口极易染上风寒。」

我冲她笑笑,道了谢。

她观察着我神色,「许大人无需过度担忧,昨日您拟下的兵阵效果极佳,战事在将军率领下也十分顺利。」

我摇摇头,「并非此事,只是突然想起了京中友人而已。」

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帐外粗犷的声音打断。

「裴军医,伤员那边麻烦您再过去看看!」

闻言,我拍了拍裴尧的肩膀,轻声道,

「快去吧,我再研究研究晋县地形,好为下一战做准备。」

裴尧颔首,嘱咐我不要过分劳累后转身离开。

我向内帐走去,又回到沙盘旁。

前几日不眠不休,在改动澶州布防图的基础上又依托地形将防守更换,才勉强拟出一份令众人满意的方案,终是齑县战役大捷。

如今眼底已出现青黑,但紧绷的神经一直未能放松。

我望着拔除虢国小旗的齑县小米坑,再度陷入新一轮的思索中。

晋县地势相对齑县较高,且四周巨石林立,坡度较陡,易守难攻。

倘若强行让兵马冲上陡坡……此计不可行。

晋县所处位置约高出齑县三十米,陡坡微向坡内倾斜。且岩体坚硬、脆性大,如若虢国人击碎附近岩石借助斜坡优势滚下,会导致向上冲锋的士兵损伤惨重。

如此看来,在“地利”一项上,我们便处于劣势。

但绝不能让我军在一战告捷后陷入被动局面,否则必定会打击到他们正在高涨的士气。

事在人为,就算是劣势,我也得将它扭转为优势。

可是究竟该如何做呢?

我企图深入思考,突然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疲惫的身体在不断发出信号,提醒我需要休息了。

齑县一战已经结束,此时正是需要为下一战做准备的时候,我没有理由松懈。

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尝试着打起精神。

「许知意。」

我动作一顿,与不知何时站在沙盘边的江起淮对上了视线。

他身上银色铠甲还未来的及换下,腰腹处银兽面束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关节位置经过特殊处理,泛着寒冽的光泽。鎏金蟒纹发冠将乌发高高束起,带着独一份的意气风发。

明明才下战场,脸上却未占丝毫血污。除了身上带些尘土,袍角染上大片血迹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比武场上夺冠归来的年轻武生。

我不由得看得微怔,揉太阳穴的手都忘了放下。

不知为何,明明早已知晓此战大捷,心却在看到他的这一瞬才堪堪归于原位。

江起淮进来时便看见眼前这姑娘正揉着太阳穴研究地形,明明疲态都已浮上面容,却仍不肯休息。

此时面对面,更是注意到了她眼下夸张的乌青。眉眼比平时多了几分憔悴。

见到他后似乎都有些晃神,想必是累极了。

我看着他好看的眉头渐渐蹙起,然后用不容置喙的语气下达命令,

「去里间榻上休息,这里我守着即可。」

愣了一瞬,我开口「但……」

「战争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一直熬下去迟早累倒,六州军还需要你。况且此战虢国士气大损,主力全部退守晋县,短期内不会再进攻。现在,你需要休息。」他直接打断。

江起淮很少一次性说如此长一段话,且字字句句都让我无法辩驳。

对上他浅澈的眼眸,里面倒映出一个疲惫形于色的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应了声“好”。

军师帐营空间大,平日里又只有我一人住。此战后伤兵较多,医治营帐一时人满为患。我便将帐营腾出来让伤兵先用。

几天几夜未合眼,我也没有在意住所问题。可如今要休息,便只能借住在江起淮的主帐。

我最后看了眼沙盘里代表着晋县的米堆,皱着眉朝里间走去。

直到脱下外裳,着里衣陷入柔软的被褥,待熟悉的清冽香味将我全然袭裹后,我皱起的眉头才慢慢松开。

对战争的焦虑、对未来的担忧在这一刻被浓浓的安全感悄然抹去。困意终于涌上来,意识被慢慢抽离,我沉沉睡去。

【九】晋县

这是南下入澶州以来最安稳的一眠。

我从日头高照一直睡到落霞满天。醒来后,只觉精神恢复了不少,意识格外清醒。

盯着军营里简陋的帐顶,放空了一会儿。

将被子默默拉到鼻尖,让令人安心的味道充斥在我周围。

然后我便想起了入眠前一直纠结的问题:

面对一个位于三十米高、坡度将近五十度的内陷陡坡,如何攻城?

我直直盯着帐顶,关于晋县的周边地形环境一幕幕在我脑海闪过,

坚硬但呈脆性的岩体、陡倾的坡体软弱结构面、三十米高的软硬相间地层……

从前所学的地质知识在一刹那将一切贯通起来,瞬间豁然开朗。

我猛地坐起身来,迅速地将被褥一掀,将外裳草草一披便疾步走出里间。

视线里仍只有一人笔直的背影。

「江起淮!」

我有些激动地喊道,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闻言转身,帐里有些昏暗的灯光将他俊逸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朦胧。但我看清了他转身后,琥珀色的瞳仁狠狠一缩。

在我不解的目光中,他又迅速背过身去,快步走到内帐帐帘边,猛然合上,却依旧不转身,耳廓浮起一道可疑的红色。

「?怎么了?」我懵圈开口。

不问还好,一问这话,江起淮脑海里便又不自觉地浮现方才那一幕:

妙龄女子将将睡醒,酣睡过后的娇憨之态还未完全从脸上褪去,白玉般的双颊呈现娇艳的浅红。一头青丝早已枕散,几缕随意地搭在肩上,其余慵懒的垂在身后。里衣尚未整理妥当,右领翻折即将滑落,只有外裳草草披在身上,堪堪遮住一片春色。

她唤自己时,平时笑起来如弯月的双眸激动瞪大,眸中星光荡起一片晶莹,搅动了一池清波。

江起淮闭了闭眼,平复了下内心的汹涌。

从前柳行知与许知意交好,便经常向他提起这位年轻的太子少傅。但他为人疏远,不太爱与人打交道,并未看出那个总是板着脸还有些倨傲的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陛下也会不定时的在朝上询问她的看法,这位太子少傅的确句句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但给他的唯一感受就是,太过高高在上、风花雪月了些。

他年少便跟随陛下四处征战,亲身经历过弹尽粮绝、饿骨遍地的困境,也亲眼目睹过白骨露於,千里无鸡鸣的人间地狱。

江起淮非常清楚,百姓需要的国策不是高谈阔论肤泛不切的,他们需要的是切合实际、足履实地的爱民之举。

所以他对她最初的印象便同其他朝中官员无二,没有接触的必要。

直到柳行知被家中人逼迫与姑娘相看,准备寻个不好惹的姑娘帮忙堵住他老爷子的嘴,找上了大理寺主簿程雅楠,也是许知意的闺交好友。

但人家姑娘压根不想帮他,柳行知便托许知意帮忙邀约程雅楠同行赴宴,却一直未得到回信。

那晚恰巧撞见许知意与其他同僚在一起饮酒,柳行知家中突然有急事先行离去,只能拜托江起淮转告询问。这才算得上是二人第一次正面接触。

他在与许知意交谈后,觉得眼前人与从前自己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她眸光灵动,藏有不易察觉的狡黠,能面不改色地盯着自己的眼睛说谎话。

明明还未替柳行知办事,却能一本正经的推卸责任,与从前倨傲古板的模样判若两人。

后来他便不由自主地注意起这姑娘,试图从她身上寻到些端倪。

但当朝堂上她面不改色地分析战局,神色动容地道出“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时,他发觉她离开了高高在上的神坛,融入了人间烟火。

真正成为了一个亲民的好官。他想。

再后来,柳行知开他与许知意的玩笑他也生不出反感、拽上他去茶馆这等聒噪之地他也能耐下性子……

某一天,在江起淮盯着桌上许知意用指尖蘸茶水写下的“河清海晏”四字出神许久后,柳行知表情严肃地看着他,

「凭之,你完了。」

江起淮这才发觉,并且无法否认。

是的,自己完了。

……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撞见这等春光,还是自己暗中倾慕之人,再冷静自持的人也会有些血气翻涌。

我并不知晓江起淮心里的七弯八绕,见他沉默不言,一时有些莫名。

片刻后,他开口,清冽悦耳的声线蒙上了一丝暗哑,

「许知意,你先把衣裳整理好。」

我闻言低头,看清自己身上衣袍因激动来不及整理而显出旖旎的凌乱时,厚脸皮如我也连脸带脖子红了一个度。

我有些慌乱地冲进里间,重新整理妥当。

「无事,我是二十一世纪思想开放的女青年,和古人较什么劲。」

默念几遍,心底做足了思想建设,才战战兢兢地踏出去。

江起淮已站在沙盘边,垂着头盯着一些个米坑,神色晦暗。不知在思考什么。

还有正事,不能耽误。

我走过去,清了清嗓子。

「总督,方才确实有急事。」

他没看我,只是有些不自然地浅浅颔首,

「说。」

换上严肃的神情,我靠近沙盘中晋县的位置,虚虚一指。

「晋县地形地势特殊,城墙又是用当地特有的巨石砌成,实属易守难攻。

但恰恰是如此地貌,我们可以后天改变它,将地形上的先机夺回来。」

江起淮“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仔细观察后,发现晋县外围符合地质崩塌的基本条件。因为绝大多数崩塌,都发生在高度大于二十米的陡面斜坡上,一般坡体越高,崩塌概率就越大,规模也越大。」

「而晋县高于地面约三十余米,坡角极陡,我军的确不易乘马而上攻城,但我们能让他们城墙自主崩塌,城面地陷,自乱阵脚。」

面前男子轻轻挑眉,眸中微光闪动,

「此言不失为妙计。」

末了又缓缓补充,「许大人打算如何做?崩塌并非一念之计。」

「地下采空,开挖坡脚。」我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

「晋县坡体地层软硬相间,年代已久风化严重,不少巨石已裸露坡面,植被覆盖率低。这为我们行动省了不少力气。」

「届时将坡脚土层采空,引附近河水漫灌改变坡体构型。这晋县城墙筑于与坡体延伸方向近平行的高陡结构面边坡上,无需多时便会自行坍塌……」

我抿唇笑了起来,眨巴着眼睛看向江起淮。

他移开与我对视的视线,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尚且竖着敌旗的晋县小米堆,

「土块连同岩石一块崩塌,坡角大幅度减小,我军趁乱乘马而上,攻城。」他徐徐补充。

闻言我情不自禁地朝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未进行专业训练能悟性至此,不愧是大庆名将。

江起淮皱眉,「这是何意?」

我随意地摆摆手,「夸赞你的意思。」

不等他回复,我便自顾自的走向一旁的案桌,「我营帐交由伤兵用了,暂借下总督的桌笔,会尽量在天亮前拟出方案。」

「总督也累了,先去小憩会儿吧。」

江起淮从方才那个奇怪的手势中抽离思绪。而面前女子则马不停蹄地坐下草拟计划,进入坐定状态,开始着手做手头事。

他垂眼看了一会儿,便依言走向另一头的软榻,合衣而憩。

暮色垂落。

帐外寒风四起,帐内灯火通明。

晃动的烛火在帘壁上倒映出两人的朦胧身影,在这冰冷血腥的战场,这等安谧美好显得格外突兀而珍贵。

一时四下无声。

【十】澶州早膳,京都晚茶

翌日清晨,独属于南方的潮气给驻扎在野外的营帐笼上了一层水雾。

轻轻抚上桌案,手上便覆了实质的凉意。

白日我休息得较好,便连夜赶制了墙体崩塌工程图。

最后一笔落下,我又审查修改几遍,确定无误后,长长松了口气。

下意识向内帐另一头的江起淮看去。他仍在软榻上阖眼休息。

我起身轻轻走近。将夜前为他盖上的薄被重新整理好后,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在他安静的睡颜上停滞,一寸一寸描绘他俊美无俦的轮廓。

深邃的眉眼在深眠的状态下显得分外柔和,笔挺的鼻梁却增添了几分英气,薄唇轻抿,唇角拉成一条直线。

我不禁喟叹,果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也。

真想摸出电子设备将此幕拍下,绝对能让现代众人对此言理解上升一个高度。

流连片刻,我轻手轻脚地离开。

……

江起淮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身上工工整整盖着一床薄被,坐起身定眼看了许久,唇角抑不住的微微上扬。

洗漱后踏出内帐,便发现许知意在慢吞吞地用早膳。瞧见他后,杏眸一弯,打了个招呼,

「总督,快过来一起用早膳。」

江起淮依言坐下。

我指了指桌上的肉馅饼和鸡丝汤,「总督这的伙食比我那好,我帐里往常只有排骨炖的清汤,尝不出味来。」

他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一眼,「日后就在这里用膳便是。」

我笑着应承下来,「工程图我已拟好了,劳烦总督等会儿过目下。工程量不算大,采空只需五六日,引水漫灌最多四日便能达到预期效果,这样算来,总共也就十日左右。」

江起淮点点头,狭长的眸子微眯,

「现如今敌军折兵四余万,主力十万军队选择驻守晋县,当是做好了死守的打算。虢国地窄人稀,国内剩余五万海军已北上至东北海域,他们无人再用。所以此事若成……」

「定能让他们元气大伤,剩下残兵不足为惧,陆地胜局基本奠定。」我补充,

「晋县的地形特殊,我有八成的把握能促成崩塌。但若真的不成,我会另想他法。晋县必须打下来,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棋。」

……

京都,大理寺。

一名着深红官袍的男子步伐有些急促地推开案卷宗室大门,一眼便看到了坐于靠边案桌上的程雅楠。

「程姑娘!」他压声唤道,声线带着抑不住的激动。

程雅楠闻声抬头,见到柳行知有些惊诧,等看清他的神色后又是一喜,「怎么样,柳大人有消息了?」

见柳行知四下打量,她又连忙出声,「无事,这里平日就我一人。你且放心说罢。」

柳行知点点头,在案桌前坐下,自顾自地端起一侧的茶杯抿了口茶。

程雅楠「……?」

「你……说事就说事,这是我的茶杯,赶紧给我放下!」她面上有些羞恼。

柳行知抿唇一笑,眼角略微上挑,多情的桃花眼里水光潋滟,摄人心魄。

「为了打听消息我可是费了不少劲,程大人不会连口茶都不舍得赏给在下吧。」

言毕语调带了些委屈,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程雅楠好气又好笑,「别贫了,赶紧说。」

柳行知不再嬉皮笑脸,敛容正色道

「据我打听,齐木中郎将与胡副兵北上伏敌大获全胜,乘胜追击至西北淄国边境,与击溃敌军主力的镇西将军韩善成功汇合。

如今淄国剩余兵力只余七万,而我军二十万兵力只陨五千余人,西疆大局已定。」

程雅楠听完十分高兴,语调上扬

「从前不觉得,韩善这小子竟然这么厉害!」

话音刚落,便感到身边立刻射来一道凉飕飕的视线,

「……」

总不能告诉你韩善是我们班的好同学兼体育委员,以前给我体测放过水吧。

柳行知不屑地用鼻腔出了个气音。

「虢国那边情况如何?」

「那帮虢国狗贼派五万海军北上,林参军率千艘战船迎战,不愧是令凶残的海寇都闻风丧胆的海上统领,半月来已将敌军逼退三十余海里。目前仍在交战,但我军明显占上风。」

程雅楠听完一愣,「我朝哪来那么多战船?不是库存仅有百余艘吗?」

面前红袍俊美公子展扇轻摇,「早在发现淄虢二国异动之时,陛下就同兵部尚书私下商议加急建造战船为海战做准备,这船在月前便开始连夜赶制了。」

兵部尚书,我们可爱可亲可敬的班长大人。而月前,不正是我们班刚穿过来那段时间吗?

原来这厮背着我们干了这么多事,偏是一声不吭。程雅楠有些唏嘘,而后便想到一关键处,

「我朝国库并不富足,还要为陆战筹资,这么多造船的银钱从何而来?」

柳行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我们柳家家底厚,最不缺的就是银钱,我自作主张捐了一小部分。」

一小部分?绝对不止。

程雅楠盯着他懒散的笑颜,心底有些复杂。

从前觉得这人没什么正经样,穿来后还天天找她帮忙给柳家老爷子演戏,她拒绝多次,不胜其烦。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第一位站出来捐赠银钱的却是这位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主。面上不显,心中却怀的是家国。

果然,光禄寺少卿这个职位并非任何人都能胜任,柳行知能坐上此职,绝非表面那样是位纨绔公子哥。

见程雅楠欲言又止,柳行知有些好笑。

他柔下声线,「怎么了?是不是被本大人深明大义感动了?」

前者瞪了他一眼,却是没有反驳。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知意那边……有消息吗?」

语调有些小心翼翼。

「他们已夺回齑县,虢国剩余主力退守晋县,听说此地地形极其复杂,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但我相信,凭之和许兄定能打下来。」

程雅楠默默颔首,垂下眼眸,轻声道

「一定都要平安凯旋。」

柳行知笑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肯定

「会的。」

【十一】南风乱心,墙催攻城

晋县被林木遮挡的视线盲区,坡脚处正无声地展开一项工程。

战士们放下铁剑长枪,转而扛起十字铁锹从侧壁挖山凿石,将坡体软土层一寸一寸地凿空。

不远处,引流的沟渠也在悄然动工,另一边则是收集开山凿得的巨石,届时作为堰塞物堵住河水以达到蓄洪的作用。

一旦挪开,巨大的落差将让蓄成的河水直泄而下,冲垮无甚根基的陡坡,让其坍塌,彻底改变坡体构型。

我坐在隐在密林里的战车上,心情颇好地观赏着眼前这一幕。要说有什么能让我倍感愉悦的,莫过于现代所学能在古代尽其所用。

要是此刻手上有一把羽扇,我都要学着柳行知的模样摇头晃脑自称许诸葛了。

蓦然想起柳行知,我笑容一顿。

不知程雅楠柳行知他们在那边如何了。

京都与这里间隔太远,传信加急往往都要半月才能来回一次。

上次传信过去,还是请程雅楠与班上同学帮忙整理些短缺物资送过来。国库严重紧张,不便再向陛下开口。

当时信传的急,没具体说清银钱如何清算,但同学们得知后,纷纷自己掏腰包帮我筹集。

我知晓后眼眶免不得一酸。

其中,尤其是生活委员,身为户部尚书,放在现代就是财政部长,为了筹集稀缺物资,不顾家中长辈反对,将自己腊赐(年终奖金)全部挪用来为我帮忙……

当时我站在窗前,拿着单薄的信纸,却觉有如千斤重。

这份情谊,无论是在哪个时空,都是亘古不变的。

不是没考虑过还能不能回到二十一世纪的华夏,但每每谈论此事,大家都是默契地缄口不言。

既然老天爷让我们一起来到这个历史书上并未出现的年代,那就说明我们的命运在冥冥中已被悄然联系在一起,就说明我们肩上担负着某种需要我们去完成的责任。

至于责任的尽头如何,无需去管。

上天安排我们来,让我们在这里各自结下属于自己的缘分,那便不会让这些缘分无疾而终。

我们一致相信。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江起淮的身影。

来这里后结下的第一份缘,见到的第一个这个时代之人,便是他。

这或许也是上天的安排?

我还未来得及想出答案,就撞进了一双平静温淡的眼眸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神情,但那目光,总觉得与平时不一样。

他在不远处负手而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像是预料到我会看他一般,他的目光所致,只是我。

穿越人群,交错的目光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晃神了一瞬,下意识看向别处。再抬眼看去,他却已收回目光。

仿佛方才只是我的错觉。

感到心底清晰而汹涌的悸动,我有些怔愣。任凭此时的南风搅乱发丝,盯着眼前沙沙作响的树木——谁又知晓此时是风动,还是心动呢。

…………

十日之期,转瞬即至。

晋县三里之外,原本人烟罕至的郊野如今充斥着肃杀之气,入耳皆是冰冷的金甲摩擦撞击之声。十七万六州军立马提枪,整装待发。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狼烟腾腾,战旗猎猎。战鼓高架,将欲奏响。

延川将军江起淮立于马上,烈风将他高束的马尾卷起,肆意张扬在寒冬劲风中,尽显少年意气。背脊笔挺,手握长剑。剑名裂云,有斩裂风云之迹,破敌镇国之功。削铁如泥,金石莫开。

他银麟重甲披身,目光直视已有重兵把守城墙的晋县方向,浅淡的眸子充斥着嘲讽与寒意。

有我军将士从晋县另一侧疾行而来,在江起淮五步远处勒绳下马,跪地抱拳,

「将军,堰塞河口一切准备就绪。」

江起淮闻言颔首,掉转马头,看向位于阵中后方最高战车上的我。风吹动额前碎发,神情恣睢。

我在一众卫兵盾牌中安坐,左手撑着面颊,虚虚靠在护栏上,笑意未至眼底,面容却格外开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推。」

那兵士领命,乘马而去。

此次攻城我之所以坐战车随行,一方面是因为此战至关重要,拿下晋县就能向其背后的边境线乘胜追击,彻底将虢国军队赶回老家;另一方面是担心崩塌计划出现差错,为保证万无一失,我将在中后方坐镇指挥破城兵阵。

如若城墙成功崩塌,江起淮将身先士卒率兵破城,我便指挥后排军队布阵迎战主力;如若未能成功崩塌……那便按照原始兵阵强行攻城。

无论如何,晋县,今日必须打下来。

思绪被远处的一声巨响打断,是山石被推凿坍塌的声音。脚下土地沉闷一震,士兵铠甲被震出轻鸣。

刹那间,咆哮如雷鸣的水泄之声轰隆隆地传来,只见晋县西侧有排山之势的水流在顷刻间吞噬了坡体,在坡脚处急速分流。

白浪滔天、洪水肆虐。

早先便凿空山脚,用河水冲刷了几日。

如今堰塞大开,白沫混着泥土在坡脚席卷翻腾,巨大的水流灌入采空洞脚,以破竹之势生生冲开最后一层脆弱的泥石屏障。

间层山石失去了基底,再也无法支撑山体,纷纷垮塌,砸落进持续激进的水流中。

失去骨架的坡体瞬间散去血肉,由上而下地崩裂滑坡,坡土层层剥落,如泥河般连同巨石随着水流的方向冲泄而下,坡体构型彻底改变,再无陡坡。

我冷眼看着眼前看似易守难攻的陡坡山体逐渐崩落,看着站守于城墙上手持弓弩的敌军慌不择路地逃窜,然后于崩塌中跌下、被巨石压成血肉模糊。

身侧的大庆六州军发出一阵欢呼,面上是抑不住的激动,溢满杀气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

基脚全无,再坚不可摧的城墙也已然伫立不住,向前向后几侧坍塌,砸进正在滑坡的泥河,溅起泥花、血水。

巨石加成,崩塌过后山体渐渐趋于稳定,陡坡几乎被夷为极易上行的缓地。各类石块为我军前行的道路铺上了一层天然踏脚石。

咚——咚咚——

咚咚————

战鼓三击,号角长鸣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长空,让人耳膜生疼。

江起淮扬起缰绳,手中裂云直指晋城,放声高喝

「攻城!」

旌旗猎猎作响,十七万铁骑以雷霆之势向敌军所在城池奔去,声势浩大,似要将敌人踏碎在脚下,

冲锋的呐喊声振聋发聩,我高坐在疾行的战车上都觉得热血沸腾,血气上涌。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战场,对战争的体悟从未有如此刻骨铭心。

「杀!!!」

我右手攥紧战车护栏,关节发白。

【十二】裂云斩虢,乘胜知心

大军奔骤而上,铁骑踏碎坍圮城墙破城而入。

守城敌军多数在崩塌中死伤,虢国军阵脚大乱,士气已损。在我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下且战且退。或许是破釜沉舟与求生的本能,让敌军在连退百米后奋起反扑。

刀剑交锋,兵器重重相击的金属争鸣声四方入耳,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武器刺破铠甲没入血肉之声几乎要将我湮没,

箭矢如疾风暴雨般飞坠而下,伴随着的还有不断掷出的尖锐石块,噼里啪啦纷纷砸落。

身边卫兵举起盾牌为我挡住石块箭雨,在冲天的浓郁血腥气中我胸中几犯恶心,面色有些苍白。纵使经历过齑县一战,目睹过这等血腥场面。但到底还是有些不适应。

战车下喊声震天,杀声雷动。

兵士们毫不畏惧,纵使满脸血污,眼神里仍透露着决一死战的冲天豪气。

就在这时,最前方的冲锋士兵突然接二连三倒下,只见一名盈满暴戾之气的敌军将领乘马破阵,手中凶悍长刀如斩草般一路收割沿路人头。

直逼江起淮。

我心下一紧,只见混乱厮杀中二人刀剑相抵,已交战在一起。

据我军掌握的基本信息,这位虢国首领名为阿勒扎,性情暴虐,极其嗜杀。他擅长使长刀,其长刀为特制,二面开刃、锋利异常。

此时他骑马提刀直刺江起淮,刀刃上反射的寒光令人心惊。

江起淮左手勒马,马蹄一时腾空踹中敌马马腹,阿勒扎座下战马高嘶的同时,他反手握剑一式掀开长刀。刺耳的金属拉锯声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阿勒扎嘴角扯住一抹狰狞的笑,

「大庆无人矣!赫赫有名的延川将军竟然就是一毛头小子,简直荒谬!」

「今日就让本将取你人头!」

言毕放声狂笑,双腿将马腹一夹,紧紧勾住马背,而后身躯快速侧翻出刀,企图用手中长刀刺穿江起淮坐骑。

面前青年眼中冷漠与嘲讽交织,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屑,无意与他废话。

不过瞬息,只见破碎寒光一闪而过,银甲青年手臂一翻,俯身直直劈下。刀光剑影之间,阿勒扎手中巨刀被斩成两截,其中一截被带起的剑气斩落又掀飞,落在不远处沙地砸出一烟尘土。

阿勒扎只觉巨大的震痛从刀柄传至手臂,虎口已豁然裂开,血迹染红剩下半截刀刃。心底大骇,这是何剑竟能斩断他的宝刀,这看上去体瘦羸弱的青年竟有如此力气剑法……

可未等他想清楚这些问题,几乎是霎时间颈部的剧痛就让他意识到自己再没有时间去寻求答案了。

身躯与头颅分离前,他听到年轻的将军淡漠嘲弄的声音,

「你的刀,同它的主人一样不堪一击。」

不甘、愤怒、惊骇伴随着头颅一齐离开躯体。血液喷涌而出。

阿勒扎被江起淮斩于马下。

首领被杀,敌军一时奋起反抗的士气大为动摇,已成颓败趋势,不断向后撤退溃散。

我军士气大振,愈战愈勇,将士们紧紧追随着前方冲锋陷阵杀敌如斩草的年轻将军。江起淮似乎不知疲倦,一波又一波的人涌上前来将他围住,他如疾风扫秋叶一般一一挥剑除去,鲜血沿着剑身流淌滴落,染红大地。

我有些心悸地回头察看,确认后营已全部入城,于战车中起身,当机立断地高声下达命令

「主力兵力集结,小方阵分开,列鱼鳞阵!助将军拿下晋县!」

话音刚落,训练有素的六州军极速聚合又散开,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穿插进城内各式房屋街巷间,迅速向敌军剩余主力靠拢。中营后营十万雄师压阵向前,横扫虢国敌兵。

黑界装备的六州军如夜色中汹涌的浪潮,迅速席裹敌兵,虢国残寇溃不成军、接连败退。大势已去,败局已定。

这一仗,大庆终究是打赢了。

我站在战车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四处逃窜的虢国残兵,看着他们辙乱旗靡,弃甲而逃,心中松了一口气。

战车被涌动的军潮稳稳向前推动,我最后看了眼领兵乘胜追敌的江起淮,终于坚持不住,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在一片惊呼中,我倒在战车上,背后早已失血过度,血肉模糊。

那样密集的箭林石雨,纵使卫兵替我千般抵挡,到底是不能完全护我周全。在攻城混乱中,有尖锐的石块划破我背后的血肉,有碎石搅入我的伤口。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比的痛楚和渐渐流失的气力。

但军心要稳,我不能倒,亦不可让他人知晓军师受伤之事。我紧咬下唇勉强维持涣散的意识,指尖没入血肉,将自己注意力强行集中在尚未结束的战场……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一瞬,我交待道,

「叫裴尧来,休要告知江起淮。乘胜追击,无需顾我。」

………………

再度醒来,晃神间一度以为自己在现代的家中。

可背上传来的剧痛和周身的药草味立刻唤醒了我。

我身在大庆,并且刚刚助力六州军打了胜仗,结束了这场长达两月半的战争。

“两月半”。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来到这里半年了啊。

再过几天,就到小年了。不知能否赶回去,和同学朋友们一同过新年。

呆呆地盯着床顶,一时有些怅然。

回神后,我试图撑起下巴让自己趴得不太过难受,动作间扯动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嘶——」

也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了。我正想着,裴尧的声音就传来。

「才换纱布,你老实趴着,别乱动。」

我扭头看见她端着药走过来,神情冰冷。

此时房里并无他人,所以我俩没用敬称。

瞧见她这表情,刚要下意识出口反驳几句的我乖乖闭上了嘴。

她皱眉瞥了我两眼,在我床边坐下,用瓷勺在药碗里搅了搅,又舀起一小勺尝了口温度。

「先把药喝了。」

她说完递来一勺送至我唇边,

我看着乌黑的药水,面露嫌弃。这药一定很苦,心里思量道。但是为了早日康复,我还是硬着头皮就着勺子喝了下去。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这药只是初入口有些辛味,而后便尝去甘甜,像是甘草煮成似的。

眉眼一舒,我很快将药喝完。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看着收拾药碗的裴尧,我出声问。

裴尧动作一顿,而后冷哼一声,「江起淮这个臭小子,竟敢让你负伤。等他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我「……??!」

谁?

江起淮?

臭小子?

收拾他?

我面露惊恐地一遍遍打量眼前这位面容年轻的好友,这位爷不会保养得当、谎报年龄吧?

穿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直呼江起淮之名并扬言要收拾他。我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好奇起裴尧身份来。

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裴尧出声止住了我天马行空的思绪。

「我是他小姨。」

一时愕然。

上回去江府便未见到江起淮家中有其他人住的迹象,许知意原来的记忆中也未有与他父母有关的任何讯息,对于他的家庭,我一无所知。

没想到他的小姨竟作为军医出现在军营里,还如此年轻,甚至还与我交好。我都不知当下该作何反应。

「我是江起淮母亲的亲妹妹,父亲老来得女,我与姐姐相差了近20岁。」

裴尧补充道,「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什么臭脾性我一清二楚。而且论辈分,我始终压他一头。」

「让自己心上人负伤这种事他竟然也干的出来……呵呵。」

句尾突然变奏上挑,陈叙句到最后化为一个阴森的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而我顿时愣住,提取了这威胁句中的关键词。

“心上人”。

心跳似乎停了一瞬,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下意识地替他解释,

「并非你所想那样,江起淮率军在前锋,我在后方压阵,他无遐顾及我。况且我周围也有卫兵保护……」

还未说完便被打断,裴尧将药碗放入匣子里,冷道,「我不管什么原因,让你负伤便是他的不对。」

「行了,此事你别管,他率兵回来后我自会处理。」

说完便不再理会我,直接踏门而去。

我心上石头落下。看来我受伤之事如我所愿并未告诉江起淮,此时一举将虢国贼人赶回老家并施以武力威胁镇压才是最明智的举措。

并非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受伤会影响原定计划,而是为了在此时不扰乱军心。我受伤之事后营几人知晓即可,传开只是有弊无利。

放下心来,我继续趴下休息。

【十三】河清海晏,承许四州

五日后,腊月十九。

距离小年仅剩四天。

这几日在裴尧的医治和监督下我恢复的很好,背上骇人的伤口已基本结痂,扭曲蜿蜒地伏在我的背上,与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显得狰狞可怖。

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其实无所谓。

只要伤口好了不疼便行,疤痕不疤痕什么的,套上衣服谁也看不见。

但是古人对无瑕的执着真的出乎我的意料,裴尧这几日除了为我熬药和帮助医治其他伤兵,闲暇时间就全部泡在隔壁研究疤痕膏,誓要将其祛疤效果改良至最好,让我皮肤恢复如初。

我哭笑不得,出言劝说她多次,毫无效果。算了,随她去吧,别太累着就行。

今日我同往常一样喝完药后睡下,不知过了多久,被药效蒸出一身薄汗,直接醒了过来。

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嘈杂,好像比往常要热闹,我心下一动,起身换件衣裳准备出去看看。

用裴尧提前备好的热水拭了拭,换上了件月白色薄袄。水色的袖边一圈毛茸茸的兔毛,夹袄下淡色褶纹长裙拖至脚踝,这是战前程雅楠为我准备的,尽是保暖的衣料。

随意地绾起部分长发在头顶环成一个丸状,拿一支玉簪固定住,其余任由其散在身后。

透过窗户瞧了瞧外边,今日日头柔和,算是冬日为数不多的好天气。

怕扯到刚刚愈合结痂的伤口,我走的很慢。绕过房内简单的摆设,我向内打开四折房门,推至折角。

院落大门大敞,正对我现下所居之处。

外面明朗的光线陡然晃进屋内,我不由得眯起眼睛停驻适应,一时被强光刺激得眼泛泪花,只能低下头缓和双眼。

在我低头的一瞬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院落外传来。

蓦然间福至心灵,像是有只手揪住了我的心脏,我顾不得泪眼模糊的双眸,几乎是霎时间便抬起了头。

清风拂过,阳光正好。

有银甲青年的身影出现在院落门口,一如往常般身姿挺拔,琼林玉树。

他背着耀眼的阳光,像是阳光非要追逐着他的脚步而来,为凯旋而归的银甲将军镀上一层象征胜利的金色冕冠。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甚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在泪花中勉强看清他的轮廓,和他向我大步走来时,举手投足间太过明显的慌张。

我用力闭了闭眼,试图缓解双眼的酸胀,却像是因为某人的到来而徒劳无功。

眼前的青年近乎失魂落魄地几步上前,在我努力睁大双眼辨识他的面容时,不容分说地紧紧拥住我。

似乎是最后的理智在提醒他我背后的伤势,对方的双手克制地悬在我的腰间,却不触碰我的脊背。

他醇冽的气息伴着微风一同被送进了我的怀里。

我只怔愣了一瞬,因悸动而紧绷的肩膀就缓缓放松下来。捏住衣角的双手也悄悄松开,试探性地绕过他的腰身,在他后背上轻拍了两下。

视线被江起淮挡住,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

「大家都很好,没事了。」

我没有提及战争,或许是出于对他的安抚,又或许是因为不愿再回想战争的残酷。

我感受到他身躯放松了些许。像是确认了什么,堪堪松了口气。青年将整个身体俯过来,如同信赖依靠的姿势。我只能将他环得更紧从而扶稳他,手心传来的冰冷金属触感却止不住我耳尖通红。

他将头深深低下,埋在我的颈间。高挺的鼻梁划过我的皮肤,所经之地带起一片应激般的战栗。

重重的鼻息打在我脆弱的颈动脉,连同我的心脏一齐剧烈跳动。

眼眸终于适应了光线,我透过他的肩膀看见了不远处的树梢上,有成双的鸟儿在低低私语,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触挨着,一如现在的我们。

「许知意。」

他沉沉唤我。声音从我脖颈处传来,像是在又一遍确认我的存在。

「嗯。」

「大庆胜了。两日前传来信件,淄国被拿下,成为大庆藩国。现如今,虢国也宣告臣服。」

闻言,虽在意料之中,但我仍有些㤉然。这几日待在房中养伤,对外头情况一无所知。

感受到腰间的手紧了紧。我思绪回神,回应般地道了声“好”。

他又出声,这次的音色里少了些仓皇不安,多了坚定,多了晦暗的情愫,

「你当初在茶楼里许下的海晏河清之愿,如今也算是完成了。」

「你请愿随军时,说我踏遍沧州湖泽、青州荒野、幽州大漠、云州丘壑。其实这些地方都有更美的景色。只是当时的我来不及,也未想过去欣赏。」

「沧州的太镜湖一碧万顷,青州千里原野万马奔腾,幽州沙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云州南雁山风光秀美百亩梯田。这些……」

我听见江起淮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似乎有隐忍的情绪要从中涌出来,

「等回去,我们一同去赏,好不好?」

我轻轻笑了,眉眼弯成月牙儿,

学着对方的样子将脸颊侧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银甲的冰凉和心中的汹涌澎湃。

我说,

「好啊。」

…………

要到新年了啊,我心想。

究竟能否赶回去,也不重要了。

毕竟,不再是一个人过年啦。

【十四】结局:庆历四年春

庆历四年春,

六州军总督、延川将军江起淮在太子少傅许知意鼎力相助下大败虢国,继镇西将军韩善等人凯旋归京十日后,缚虢国人质太子班师回朝。

正月初十,宜订盟、酬神。

冰雪尽消,艳阳高照。

新年刚过,大街小巷悬挂的红灯笼并未拆下,仍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京都大酒楼,风雅阁。

不知哪个混进来的小童在一层大堂内嚎了一嗓子,

「回来了!回来了!延川将军班师回朝了!已经快到城门了!」

「听说那高人不露相的太子少傅大人也在军队中,说不准此时去可以一睹真容!」

嘹亮稚嫩的嗓音,溢满对英雄的崇敬和激动。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霎时热闹起来,一时间许多人当即放下杯盏,起身离宴,急急走出酒楼。

城门处官道两侧已挤满了迎接的官员百姓,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市声鼎沸。

无论是迎亲回家的士兵父母,还是慕名前来一睹英姿的寻常百姓,此刻都努力伸长脖子向视线里的道路尽头看去,似乎脑海中已出现他们的身影。

众人观望着观望着,军队车马终于出现。

「是延川将军!他回来了!」

「我也看到了!对,是他没错!」

「……」

人群一瞬间激动起来,哄闹更胜先时,只因一个军阵最前方坐于马背上的身影。

大军渐渐行近,精良装备的金属撞击声越来越大,战马蹄铁的踩踏声也愈来愈响。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脚下的官道似乎都在因此颤抖。

在耀目的阳光下,举目而望,人们看清了道路尽头行来的人马。

鲜艳的旌旗与蔚蓝的苍穹相互映衬,延川二字似乎要在猎猎风中飞出旗面。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的黑甲都在春日的照耀下闪烁着夺目的光泽。

训武整齐的长枪刀剑直指天空,泛着久经沙场饮血杀敌的冷冽寒光。将士们步伐划一,伴随着马蹄声一下一下重重踩在地面,声响之大似要将耳膜震破。

为首的年轻将领乘一匹黑棕战马,唯有四蹄雪白。他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但眉目间的淡漠疏离又让他远离喧闹非凡的人间烟火。

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将胜利镌刻在身上,永远身戴荣光庇佑大庆百姓。

街边男女老少发出一阵阵欢呼,感激倾慕之意溢于言表。不知多少女子因这一眼芳心暗许,不知几许少年又因这一见立志保家卫国。

在一片嘈杂中,人群中有谁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延川将军,不知草民们可否有幸一睹少傅大人?」

他喊出这个问题时,没曾想得到回复。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疏远淡漠的护国战神闻言后,竟真的勒马驻足。

只见他微微调转马头,逆着春阳下的清风,看向身后的方向,神情一改往常的疏远,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温柔,

顺着他的目光,所有人向军队后方看去——

木制的高架舆车上,有一白袍女子轻倚凭栏,垂眸静思。青丝绾成官髻,眉眼绰约如兰。其面容美如冠玉,靡颜腻理。

那微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甚至贴心地拨至耳边。

许是注意到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聚焦处,她抬眸两顾。

太子少傅深居简出,少有人一睹真容。如今一见,逸群绝伦。

围观百姓静了一瞬,转而状若蜩螗沸羹,一时间沸反盈天。

「真可谓天人之姿啊,所谓甘罗拜相,英雄年少,诚哉斯言!」

「如此年轻便官拜太子少傅,便可见其逸群之才!」

「能教储君岂是我等凡辈,少傅大人钟灵毓秀,我瞧去与将军格外登对呀」

「郎才女貌大抵如此!」

「……」

各类八卦赞扬之声不绝于耳,白袍女郎闻言起先一怔,然后便轻咳一声,起身端坐。

在一片喧嚣中,她对着人群微笑示意。

旋即,她状似心有灵犀地抬眸,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年轻将军。

马上银甲,车里白衣。

两人相隔百米。

高悬在头顶的彩绫红符随微风摇动,纸红灯笼漾着温柔的光。

朗日清风中,对上目光的两人相视一笑。

初见乍惊欢,久处亦怦然。

…………

据说那日春日炽热,情意绵长。

那万千百姓共睹的一幕,在陛下为二人赐婚许久后,仍为众人津津乐道。

特别是在大庆盛世初开的那几年流传甚广,

于众多功臣轶事中,成为一段独一无二的旷世佳话。

后来坊间传言,有人听太子少傅,也就是许大人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国富民强,河清海晏。

做过最自豪的事,便是随军出征,守卫国土。

我看到了这几年,过上幸福生活的百姓们,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喜。

于是我想啊,守护这一切的人,也应要永远高兴欢喜才对。

那这等重任,便交由我来吧。」

【正文完】

番外一 信柳挂楠枝(上)

我姓柳,名行知。家中独子。

爹娘希望我所行皆所知,不做有愧于自己、有愧于他人、有愧于家国之事,故取此名。

倒也没辜负爹娘的一片心愿,我柳行知从小到大行事为人皆有自己的一番主见,自诩做过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

家父乃大庆光禄寺卿,而我坐上了光禄寺少卿的位置,为避免成为众人口中的“关系户”,便只能拿出科考成绩堵住悠悠众口。柳家因为我们父子二人的职位关系,不说富可敌国,也算家财万贯。

这二十年来,在下确实没遇到过什么逆境,直到我碰见大理寺主簿程雅楠。

事情是这样的,弱冠之后,我家老头子便为我亲事着急起来。或许这就是中老年人的天性——

时间一旦到,催婚躲不掉。

哎。旧时同窗好友们不也没着落,我可不想英年早婚。

于是我决定,老头子喜欢什么类型的儿媳妇,我就反着来找什么样的女子。

这并非寻觅良缘,而是一桩合法交易。我同对方假意交好,她负责帮我堵住这老头子整日喋喋不休的嘴,相对应的,对方提出的条件我将会满足。

届时合约期一到,就同老头子说彼此觉得不合适,两散,双赢!

在老头子给我安排相亲酒宴不下十场后,我发现他偏好温婉可人那挂,我霎时间就明白了该找什么样的女子。

我的挚友,太子少傅许知意有位闺交密友,当今大理寺主簿,程雅楠。

传闻这位程大人判案如神、铁面无私。协助调查过许多奇诡迷案,头脑比男子更为冷静,堪为女版包青天。

我大喜,觉得这位大理寺主簿无比契合我心中所想的形象。当下便去大理寺寻她帮忙。

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人家甩出来轻飘飘的一句话,

「很忙,没空。」

但我不放弃,因为环顾朝廷一圈,觉得唯有此女能镇住我爹。

恰巧不久骠骑将军府设宴,我便托许兄替我邀约程大人同行。但是一直未得到回音。

好在一次晚宴上偶然撞见许兄与同僚们在隔壁雅间饮酒欢聚,但当我准备在他们结束后前去询问一二时,我爹却急急将我唤了回去,说是有急事。

没办法,只能好说歹说托凭之替我问了。

回家后,父亲说要同我商议大事,神情从未如此严肃过。

原来是陛下察觉到了淄虢二国似有异动,决定暗中筹资提前部署战略装备物资。但眼下国库空虚,是亟需资助的时候。

他想问问我的意愿。

我看着老爹肃穆的眼神,依旧摆出往常一样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说,「爹,咱家成天守着这破钱也没多大用,不过就是比寻常人多些华美的装潢罢了。」

说到这里,我状似嫌弃地看了看四周名贵的家具。

环顾一圈后,脸上的笑容冷冷一敛。

我扯平嘴角,凉凉地掀起眼皮,

「儿子并非武将,打仗什么的我不懂。但我知道,手里有钱了,身上穿的铠甲便比敌人坚硬些,手中握的刀剑便比敌军锋利些。有这些条件,才能让那帮不轨之徒滚出大庆。」

「爹,这些年的俸禄也够养活我们一家子了。其余的身外之物,便捐了吧。」

后来的事记不太清了,只知道向来总骂我“饱读诗书却顽劣不改”的老头子,第一次朝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没过两天,许兄传来消息说程大人答应了。

我大喜过望。还为此特意咨询了一位已有家室的同僚如何在第一面给女子留下好印象。这样才好为我后面提出的合作做铺垫。

那同僚瞥了我两眼,「柳大人这家世才貌,是个女子都不会对您印象差到哪去吧。您届时便多夸夸那位姑娘就好了,哪位女子不爱听赞美之言呢。」

好的,领教到了。

于是那天我特意选了件红袍,一是显示自己的身份,二是见过之人都表示我穿这身风流倜傥、潇洒不羁。

当然要带上最爱的折扇。不带点风叫什么风流倜傥。

清晨我与凭之早早等在程府门口,不久许兄也到了。许兄看见我后眼中流露惊艳之色,嗯,我表示很满意。

片刻后,程大人从府中走出。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程雅楠。

见到她时,我愣了一瞬。因为她同我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在街坊茶楼听过许多她的事迹,我脑海中的大理寺主簿,应是瘦削刻板,眉眼冷厉刻薄的形象。

可面前的女子没有一点与自己的想象挂的上边。

她身穿鹅黄色八答晕春锦长衣,着一条百褶如意月裙,明媚的颜色将鹅蛋脸称得格外娇俏。

一头乌发精巧地在头顶绾成单髻,红石榴模样的珠钗插在发间,其余发丝顺滑地垂在身后。

我下意识便联想起一句——

“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程雅楠个子并不矮,相反,她身材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绝对无法与瘦削挂钩。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坚定,犀利灵动,仿佛在这双眸子的注视下,世间一切罪恶无处匿形,自惭形秽。

不知为何,我目光一时被定住,无法挪开。

当时的脑海里莫名其妙蹦出来一个想法,似乎不仅仅是契约合作关系,也不错。

回过神来,我被自己方才的想法吓了一跳,无端有些慌乱地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

我在乱想什么。

算了,不管如何,先得留个好印象,才能进一步寻求到稳定的合作关系。

可当我展露温和有礼的笑颜时,面前的女子却直接无视我,亲热地走上前来与许兄打招呼,向凭之问好。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板着脸敷衍地向我颔首示意。

我「……?」

难道什么时候得罪这位姑娘了?

她的眼神让我头一次对自己的样貌产生质疑。

寒暄过后,一行人陆续乘上马车。

我站在最后,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上马车的背影。

不过,不时我便想通了。

或许之前在不经意间得罪了这位姑娘,但没关系,人哪有不犯错误的。只要我诚心诚意地弥补,就算第一印象不好,还有第二、第三印象嘛。

想到这里,我倏尔一笑,很快跟了进去,并且极其自然地落坐在程雅楠的对面。

她仍板着脸,宁愿盯着车顶看,眼神也不肯落在我这里一下。

我只能笑眯眯地开始寻找话题。

这时,那位同僚的话在我脑海中响起,“哪位姑娘不爱听赞美之言呢?”

但是问题来了。我自幼家中便无姐妹,上学府后男女也是分开教学,一直到入朝为官,除了母亲,几乎没怎么与外界女子接触过。

读书时期不是没有姑娘看中我的外貌同我表达心意,但我志不在此,都一一回绝了。所以夸人,尤其是夸女孩子这一方面,在下着实无甚经验。

没办法,只能见啥夸啥了。

于是我夸赞她的衣服,夸赞她的珠钗、玉簪,没想到……

「忘了。」

「别人送的。」

「不小心碎了。」

「…………」

我一时有些尴尬,只能摇摇扇子,以笑缓解。

幸好许兄察觉气氛诡异,站出来为我打圆场。哎,真是好兄弟。

经此一事后,我便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长路漫漫,任重而道远。

想要寻求长期合作伙伴,或许我只能转换思路,徐徐图之了。

番外一 信柳挂楠枝(下)

我叫程雅楠。据说这名字是身为大学教授的爷爷替我取的。

“以雅以南,以龠不僭”。

出自《诗经·小雅》。描写的是钟鼓齐鸣、琴瑟和谐的美妙乐境。

这是爷爷对我的美好期愿。他说不苛求我出人头地,只希望我能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过上幸福的生活。

因为我父母感情不好,所以爷爷说,小楠不要受他们的影响,爷爷只希望你择一良人,快乐地度过一生。

虽然他的思想现在看来有点老旧,但我在追求卓越的同时,也一直将爷爷的话记在心里,对待感情十分谨慎。

甚至在很早之前,就为未来的“他”勾勒了一个基本轮廓。

我觉得他应该是一个有责任心、家庭成员简单、温和儒雅不招蜂引蝶的人。

但我一直没遇见这样的人,所以到大学毕业我也未曾谈过恋爱。不勉强,不将就。

后来我与同学们一起穿到这里,遇见了柳行知。

说实在话,柳行知除了有责任心,没有一点与我的标准沾得上边儿。

他与父亲皆任职光禄寺,家财万贯。许多人多少都想同他沾亲带故,所以柳家分支就有十几脉。

他行事恣意,性格爽朗潇洒不畏世人眼光,模样风流,生得一副妖孽般的好皮囊,又偏偏待谁都笑脸相迎,导致许多姑娘家早已对他芳心暗许,上柳府说亲的络绎不绝。

于是起初在酒楼刚获得记忆,知晓他想找我帮忙演戏之时,我当下便做了决定。

离此人越远越好,减少交集。

可有的孽缘啊,你愈是想摆脱,就愈是逃不掉,命运还会顽劣地将你二人的生命线越缠越紧。

我和柳行知便是如此。

自他上门找我帮忙连吃两次闭门羹后,再也未主动来寻我。

但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我在协助审理外出案件时总会在某处遇见他。

或是在转过某个拐角,亦或是踏上某处青桥,当我某刻福至心灵蓦然回首,就有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眸,含着盈盈笑意远远地望着我。

不贸然打扰,也不蓄意靠近。微妙的距离恰好到让人无法生出反感——而这样的“偶遇”持续了半月之久。

直到,某次不为人知的酣眠中,这样一双眸子出现在了我的梦境里。暗红色锦袍的俊美青年眼眸轻轻弯起,俯身言笑晏晏地柔声唤我,「程姑娘。」

梦里的双眸是如此的温柔又真实,让醒来许久后的我仍面红耳赤。

待潮红褪去后,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可能真的要沦陷了。

于是我又开始刻意地回避他的眼神,错开每一个可能会遇见他的机会,甚至连协理外出案件的次数都在有意减少……

可笑的是,当我以为能全身而退时,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茶楼八卦交谈时一次又一次的“没忍住”,下朝时欲盖弥彰的多次“偶遇同行”,试图加快脚步逃避却被某人紧紧牵住的衣角,入冬时双肩被狐裘强行包裹的余温……

我无法否认在这样的一份温柔里逐渐沉沦。而柳行知的态度也愈发让我琢磨不透,这样微妙暧昧的关系让我时常辗转难眠,如坐针毡。

理智告诉我,当断则断。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

那天大风四起,战局动荡。我与柳行知在城外一同送别知意和江总督。此去沙场凶险,刀剑无眼,不知能否再相见,我抑制不住心中不断翻涌出的酸涩,一时红了眼眶。

本打算待他二人离开后,与柳行知划清界限,从此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可被知意支开而躲在一旁柳树后的我,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一段令我意想不到的谈话。

知意轻声说,若她未能平安归来,就托柳行知来照顾我。

我闻言鼻头一酸,当下便想从柳树后出来出声反驳——却被柳行知接下来的话生生止住脚步。

柳条在狂风中肆意翻飞,有洋洋盈耳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语调是郑重其事的承诺,

「……程姑娘我自会照顾,但不是替你照顾。」

但不是替你照顾。

我愣在原地。有些失神地看着空中乱舞的柳条。

这句话里蕴含的深意我没有勇气去细究,只觉得有某种东西欲盖弥彰,昭然若揭。

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紊乱的心跳,一下、两下,似乎要从我的胸腔中破腔而出,扰乱了原有的所有计划。

然而待我回过神来,从柳树后急急走出准备再同知意说几句话时,她的马车已行去很远,消失在了视野里。

男子讶异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程姑娘?方才未见你,还以为你先行回去了」

直到带着温度的纤长手指为我拭去脸上的清凉,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察觉到柳行知的动作,我急急后退半步,有些慌乱地避开他的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企图掩盖此时的心虚。

然而抬头,却陡然对上了一双神情认真的桃花眼。

他凝眸片刻,如梦境中一般缓缓俯下身来。妖孽般的俊脸在我眼前慢慢放大,在距离几寸处堪堪停下。然后煞有其事地端详着我。

许是此情此景同梦中太过相似,我一时僵住忘了动作。近在咫尺的距离,危险得令人发悸,甚至可以看到他蝉翼般的睫毛轻颤着微微翕动,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

几近窒息之际,他终于放开紧紧咬住我脸颊泪痕的目光,直起身子,轻轻叹了口气。

抬手,宽大的掌心无比自然地揉了揉我的头,带着独有的暖意。他安抚似的温声道,「无事,还有我呢。」

言毕声音微顿,手上动作却未停。

青年直直望着我,像是要用目光将我盛进独属于他的领域。目光交错的时刻,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道,「我来照顾你。」

声如贯珠,字字坚定。

语调轻轻,像是爱人之间耳鬓厮磨的轻喃,又像是礼殿正堂中正色庄重的诺言。

「友人之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话说出口,我便有些后悔。明明才做下决定划清界限,此刻又何必多此一举,旁生枝节。

涩然地勾了勾嘴角,心下开始自嘲。似乎已然听到肯定的答复。

然而,他仅仅惊讶了一瞬,便看向我,

「你都听到了?」

柳行知松开手,浅浅笑了。

他站在柳树下,立于离我仅半步开外之处,俨然一副贵家公子哥的风流做派。

他定定地看着我,「程雅楠,抬头。」

我默言不动。抬头做什么?被他取笑自作多情?我可不想……

心里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柳行知的动作打断。

我感觉到有两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由分说地越过我的脸颊,停在耳侧。修长的四指没入我的发间,堪堪托住我的后脑勺。他略显强势地捧起我的脸,逼得我不得不仰头直视他。

几乎是破罐子破摔,我认命抬眸,却不曾想生生坠入了一片只倒映着我一人的柔情海里。

他眸色艳丽,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听到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程雅楠,你听到的,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说完停下,似乎在观望我的反应。但我没做回应,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抿唇不言。

我当时的想法只有一个:再也不想模棱两可了,我需要足够清晰的立场。划清界限也好,分道扬镳也罢,我只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他见我不为所动,有些焦躁地用拇指摩挲了下我的脸颊。倏尔猛地放手,直接将我拉入怀中。

他将下巴搁在我头顶,方才托住我脸颊的双手紧紧环住我,有些自暴自弃叹了口气。我霎时间感觉到发顶传来的热量。

青年无可奈何的开口,「程雅楠,你好歹也是个大理寺主簿,怎生得如此迟钝?」

「我以为这段时间的表现已经够明显了,没想到你连个反应都没有。你……」

抱在我腰间的手蓦然收紧,他低头埋进我发间,深深吸了吸,似乎在寻找开口的勇气。

接着,有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心悦于你。」

“我心悦于你”。

霎时间,四周风声停止,只觉得有什么甜甜的东西从四肢五骸流入心脏,将我内心翻涌的涩意完全取代,我不可抑制地翘起嘴角。

「柳大人……为了寻我帮忙演戏,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

他闻言松开一只手,力道有些重地揉了揉我的后脑勺,

「起先的确只是出于想找你演戏,可谁能想到这一找,我自己却无可救药地一头栽了进去。」

「哎。」柳行知哼哼唧唧地说,下巴在我发顶蹭了蹭。「这下我把自己搭进去了,没办法,程大人你得负责。」

明明是抱怨的语气,声音里却藏着温柔的笑意。

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行啊,」

我仰起头,看见了他因有些紧张而滚动的喉结。

「看你表现。」我这样补充。

…………

风声呜咽,灞桥别柳。

折柳送别了一对有情人,却又迎来了一对有情人啊。

【番外一完】

番外二 年年有今朝(上)

又是一年庆历春,

自打两年前的藩属之战¹落下帷幕后,大庆便着手于定土慰民、调养生息。

彼时,朝中百官就后续安邦治国提出了众多宝贵意见,其涵盖面之广,思想之先进深刻,皆让同学们始料未及。

众人借势东风,在百官之谏的基础上,利用自身的超前优势,委婉指出了大庆目前亟待解决的弊端与部分存在漏洞的国策。并在安武帝的支持鼓励下,开始齐力研推新政。

此间庆朝,百官上下一心,廷内空前清明,史称“安武之治”。

…………

岁聿云暮,日月其除。

如今正是同学们穿来的第三个年头。

为表纪念,大家便相约着在三月三日一同去踏青。

农历三月三,亦称“上巳节”、“春浴日”,宜赏春行乐,游船观花。

今日便是出游的日子。

我掀起马车帷裳。

幔外是春日早市,坊市街道上车辆只能缓行,这倒是给了我在清晨慢慢观赏周边集市的时间。

不少店铺已拉帘开张,早点摊内蒸笼热气腾腾,袅袅飘飞的是包子馒头的诱人香气。

三两百姓寻个汤圆小寮挨着落脚,爽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老板,来碗馄饨!」

「好嘞,馄饨一碗!小哥再来个麻球?」

「行,来俩!」

正当我流连于市井的人间烟火时,一声溢满幽怨的哀叹将我思绪拉回。

「不行知意,别看了别看了」

程雅楠面露痛苦,朝我迅速地扇了扇手,示意我赶快将布幔放下。

我疑惑地蹙眉,一时莫名,「怎么了?」

上下打量她一番,不像是身体抱恙。

未等我猜想出答案,当事人便出声补充,「那沿街尽是早点铺,肉包香味太浓郁了。」

青衣女郎斜倚车内一角,煞有其事地摇摇头,「这诱惑谁抵得住?再用一次早膳,减肥大业便又荒废了罢。」

只见她说完,抬手在腹部摸了摸,似乎已经窥见小肚腩的模样。

我看着她过分生动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无奈地笑笑。

…………

一盏茶后。

看着眼前的好友刚吞下最后一个肉包,又端起一碗骨头汤大快朵颐,我端着茶杯陷入沉默。

抿了一小口,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出声提醒,「雅楠,少吃些,多少给船宴上的佳肴留些肚子。」

程雅楠权当没听见,又夹了一筷咸菜递进嘴里。

果然,一如既往的不听劝。

在大学时她就天天强调自己的“减肥大业”,却不曾见其少过一餐。

不过程雅楠素来瘦俏,我便一直由着她。

「这位女郎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一旁揉面的店家闻言“打抱不平”,把手里的面团打了个转儿,悄悄瞥了眼我的神色。

我看向声音的方向——店家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见我流露出倾听的神情,他便像是得了准令,乐呵呵地补充,「人要活得痛快,困了就得睡,饿了就得吃嘛。」

他一边说话,一边加大和面力度,「虽然我是粗人,没品过那山珍海味,但要我说,人饿急了,吃的快,无论是啥品不出那滋味来的。」

「吃得开心,及时行乐,肚子填饱了,其他的,另说!」

言毕咧开嘴角,笑容淳朴憨厚。

我盯着他手中的动作,无言。

一旁的程雅楠似乎未在意近在咫尺的三两谈话,自顾仰脖将碗中汤一饮而下。

发钗上的玉珠随着动作碰撞,声音清脆。

我耳尖动了动。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车轱辘的急速滚动声,由远及近,愈来愈响。

我被声音吸引。

堪堪回头,一辆小巧的马车在我视线转移到街道的一刹那,于几步外疾驰而过。

掠过的风带起了我额前的碎发,我目送着它,直至其消失在视线里。

哒哒马蹄声一过,街坊人群便逐渐多了起来——

岔路口有手秉菜篮的妇人相邀着出现,左手还牵着垂髫小儿,那小童手里秉着的拨浪鼓,是当下最时兴的皮面款式。

新鲜果蔬的吆喝在摊铺边响起,逐渐替代了早点铺的邀揽声,不知是谁家卖起了西域的异果,引来许多人驻足观看。

不远处有赶早学的童生结伴而行,似乎是惧怕因迟到而被先生责骂,疾步如飞。

还有青年书生身负竹凳木筒,在街角一隅摆摊卖起字画,许是赚些零碎儿补贴家用……

热闹繁华,嘈杂质朴。

这是大庆朝的清明上河图。

有言道,布衣得暖真为福,千金平安即是春。

果然,没有战争的日子,便是最幸福的日子。

我收回视线,起身付了银钱。

临走前,我叫住店家,笑着说,

「您说的没错,吃得开心就行。」

…………

“人道是~

水曲兰芳静~

城阴柳絮迟——”

有柔夷柳枝伴着江上悠扬的歌声舞动,岸边池草助兴似的随风荡漾开一层层绿波。

「喂,老韩,等等我——」

一名着桔色五福锦袍的青年男子有些着急地迈着大步,试图赶上前方身姿颀长挺拔的蓝色背影。

西南风迎面拂来,携裹了花香的同时,为男子的前行平添了一份阻力。

韩善脚步一顿,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身后的呼喊声。

只见他负于身后的左手一本正经地调整了下位置,但隐于袍下的双腿却依旧迈着大步,不见丝毫减慢,甚至有加快的趋势。

追逐持续了一段时间,然而当桔袍男子发现二人距离不近反远之时,终于忍不住恼羞成怒地向前方高呼,

「你少装听不见,韩善!别忘了我的钱你还没还呢!」

或许是出于某种信念感,桔袍青年不但未放弃追赶,反而咬牙切齿地加快了速度,疾走两步后干脆提起袍子跑了起来。

蓝袍青年耳尖一动,长期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训练出的听觉,让他在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一时警铃大作,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收回左手,转而开始掀袍狂奔。

「站住——!」

尾音未全,颇有些“凄厉”的呼喊声便被迎面袭来的风尽数吞咽下肚。

纵使这长呼已有了些声嘶力竭的意味,但并不能消减江边的春光无限。

有三人于一处开阔坪地比肩而立,遥望对岸,只见满眼青山带杏,繁盛灿烂。

其中一人环景四顾,堤边纷红骇绿,莺啼洋洋盈耳。

此人不禁出声感叹,

「呜呼,古人道,爱春春浅如稚童,爱晴连日无雨风,诚哉斯言!」

话音未落,啁啾声更甚,像极了讨好似的附和。

立于旁侧的团支书闻言,手上摇扇动作一停。顺着发言男子的视线望了一圈——高柳夹堤,土膏微润。

他蹙起眉头,捻了捻指节,似乎在思考挣扎些什么。

只见他犹豫再三后,终于出声道,

「那个,班长,没有连日晴,昨夜还下了雨。你看这地都是湿的。」

微润土膏:「………」

班长:「………」

耳畔风声一滞,有不知名的气氛弥漫开来。

但常言道,三人行,必有和事佬。

眼看二人就要僵住,意料之中,身负和解重任的学委急忙站出来打圆场,

他眼疾手快地挤进二人中间,拍了拍班长的肩,又挡了挡团支的扇子,

「春景如画,只顾赏便好了,老团你纠结这作甚,况且,班长他这是引用,是引用。」

见有人来送台阶,团支也没再纠结,微微颔首以表回复。

三人正欲继续赏景,还未转过身去,然而就在这时,右侧几步开外有两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一闪而过,未待人定睛看清面容,便消失在眼前,只留下了一蓝一桔的背影。

班长眯起眼睛,「方才是谁?」

团支书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摇摇头,「没看清,但估计是我们班的。」

「后面的好像是生活委员,那个蓝色的……」学委转过头,耸了耸肩,「无所谓,反正等会见得到。」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过去吧。」

「行,不过希望今天大家都能到齐,很久没聚齐一次了。」

「那必须给我都到,说好的岁岁常相见,谁敢不来,我叫陛下扣他的俸禄!」

「哈哈哈哈哈可以啊……」

……………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早春的河边,阳光透过堤边绿杨的繁茂枝叶倾洒在坪地上,碎金点点。

风将生机带到更远处,掠过河面,融入葱茏林间。

隐约听闻几人笑言,年年有今朝,岁岁常相见。

⑴这里特指大庆与淄虢二国的战役,因其今已成为大庆藩属地,故统称为藩属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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