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炳锋
78岁的岳母年轻时读过几年书，与处于同时代的姐妹相比，她也算是识文解字的文化人了。但我认为老岳母真正拥有的文化，并不仅仅在她所读的书所识的字，而是在她随口而出的乡间俚语俗语上里。
在岳母走过的近八十年人生征程中，前六十年是与土地打交道的，用她的话说是“修理了半辈子的地球”。年过花甲，已干不动重体力活的她就随从退休的岳父来到城里居住。人虽然进了城，但多年在乡村积淀的风土人情、在田野劳动中产生的俗语俚对却没有从她身上消失，这些闪耀着乡土气息、泛着泥土芳香的词汇不经意间就会从岳母的口中流淌出来。
几年前的一个秋日，我要到杭州出差，到岳母那里辞行，谈及到达后想先去一个亲戚那里看看，所谓的亲戚就是本村一块长大的叔叔，他青春年少参军落在了杭州，已多年没有联系，发自内心地想见他一面。听明白我的意思，岳母一边劝我喝水，一边轻描淡写地抛出一句：“出门投亲靠友，不如住店”。
回家的路上，我反复思虑着老岳母的话，越想越有道理。是呀，要是事先与叔叔打招呼，知道我去，人家肯定坐立不安，肯定会打乱他的生活节奏，肯定会添很多的麻烦。倒不如先办完公事，再与他联系。
到达杭州后，我先住进宾馆，第二天很顺利地办完公事，并顺便游览了西湖景区。到了晚上，更确切地说是吃过晚饭后，我情不自禁地给叔叔打了个电话，他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宾馆。他乡遇故知。叔侄二人叙旧畅谈，情谊浓浓。尽管叔叔极力挽留我多住一天，我还是以单位太忙为由而毅然决然地打道回府了。坐在返程的火车上，我再次咀嚼着岳母的话，感觉它是一种智慧，是“逢事留有余地”的智慧。用此法为人处世，总会给别人留下空间，总会给别人留下念头。而世上的万事万物，往往留有空明或残缺的时候，才能彰显出它的美妙。
从土地里走出来的人，会有三个明显的特点，一勤劳，二质朴，三节俭。其实这三点，节俭最重要，其他两点是围绕着它而展开的。说起节俭，又想起岳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千算万算，不如回家做饭。”所以说，岳父岳母无论到哪里去，无论早出晚归，无论忙闲，他们都坚持回家做饭，最多是顺路买着青菜、烧饼、馒头等。回到家里，老两口一起动手，洗菜的洗菜，坐锅的坐锅，清淡为本，热汤热水，有滋有味，舒舒服服。还有，每到秋冬季节，老岳母好做小菜。她先把萝卜切成条晾干，再掺上白菜、山药、香菜，再把红绿相间的辣椒条、花椒、葱姜过油，再倒入酱油香油味精白糖拌匀，腌上一夜，第二天小菜就做成了，色香味俱全，清脆爽口，回味无穷，百吃不厌。可以说，既经济又实惠又卫生的小菜，胜过大饭店里的山珍海味。
受岳母影响，妻子也很少在外面吃饭，一日三餐自己动手。每当接到我或女儿在外面吃饭的电话，她总是说：“花钱找罪受，咸乎乎、油乎乎的有啥吃头。”
在岳母所讲的俗语中，我认为“铜是铜，铁是铁，叔叔大爷不是爹；婶子大娘一大群，不如亲娘一个人。”最为经典。之所以经典，是因为它把人的血缘关系、伦理道德、人性特点、人类传承的规律揭示得淋漓尽致。与此相比，“世上只有神仙好，唯有儿女忘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些古现代句子词儿，反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按照岳母的这两句俗语往下想，我感觉一个家族就是一棵树，树干是父母，树枝是女儿，树枝又派生出的树枝则是孙子，重孙……生生不息，而平行的树枝树杈血缘关系则越来越淡，以至从直系演变到旁系……到仅仅是同祖同宗。
我还听到过岳母其他的一些俗语俚对，什么“理治君子，法治小人，鞭杆子治马驴”呀，“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呀，“人善人欺，老天不欺。人见人怕，老天不怕”呀，等等。只可惜没及时记在本子上，很快就在脑子里变得支离破碎开来。闲暇时，也曾试图让岳母多讲述一些乡间俗语，可用她的话说，必须话赶话才能把脑子里的东西激出来。怎么才能话赶话呀？一是很少有时间与她静下来交流，二是即使在一块说话，也不一定适合她的品味，也不一定能做到话赶话。再是即使话赶话，她也不一定每次都能记起讲出鲜活的俗话来呀。所以，如何抢救岳母脑子里的俗语俚对，是始终困扰我的一个难题。
唉，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往往越是向前发展，而文化原生态的东西就越发显得珍贵。但愿那些滞留在岳母脑子里的俗语俚对能在她的有生之年讲出来，传下去。
作者简介：李炳锋，笔名：金后子，1962年3月出生，山东章丘人，供职于济南党政机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济南周三读书会创始人。著有《日月清音》《一年的光景》《大地的苍茫》等七部散文集和《在天地间奔跑》《挤掉生活的水分》诗集。2014年散文《红旗渠畔的沉思》获首届齐鲁散文奖，2015年散文《九月的云天》获新视野“人与自然”全国散文一等奖；2016年散文《诗意广元》获蒲松龄杯全国散文一等奖；2018年散文集《大地的苍茫》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作品散见全国各类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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