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烬如霜4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我翻了个身,睁开眼,看见床 头小几旁倚着两个小仙姑,头垂着时不时一点一点正在打盹。我撑了撑手臂欲坐起身,哪知臂弯一软,却脱力跌回了床 上。一番动静惊醒了两个仙姑。“外面是谁在唱曲儿?”我问道。
其中一个小仙姑瞪大了眼睛,忽然转身拔腿就往外奔,一路嚷道:“快!快告诉天帝陛下!水神醒了!”
另一个仙姑显而举止庄重稳妥许多,只是瞠目看着我犹带一丝颤音回道:“水神睡了这半年可算是醒了,天帝陛下日夜忧心。”
我蹙了蹙眉,再次问道:“外面是谁在唱小曲?”
那仙姑道:“天帝陛下今日登位,诸仙助兴,前庭有仙家搭了戏台子,在唱凡间的曲子。”
我闭眼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那仙姑恭恭敬敬回道:“唱的是一出昆戏,唤作‘惊梦’。”
“惊梦……惊梦……”我执意在唇间重复了几遍,忽地抬头看向她:“天帝?哪个天帝?”
那仙姑掩口一笑:“水神说笑了,天帝还有哪个,自然只有一个,便是夜神殿下了。方才天帝还抽了间隙过来瞧过水神,不想可巧刚走,水神便醒了。”
“夜神……”我脑中忽地乱作一团 ,“夜神……你说哪个夜神?”我一把攀住她的袖口,“火神呢?你说我睡了半年?火神为何不来看我?”
“火神……?”她一时怔怔不知答言,被我揪着衣袖再三再四重复问,方才小心翼翼道:“火神……火神不是半年前便灰飞烟灭了吗?”
“轰隆”一声巨响,我脑中炸开一团 血雾。
青丝……柳叶冰刃
背脊……
内丹精元……
血,满目的血,沿着白皙的云砖,一阶一阶往下淌,只有源头,没有尽头
是的,他死了啊!是我亲手把刀锋插进他的精元里!是我亲手杀死他的!是我亲眼看着他魂飞魄散的啊!
我捧着双手,胸口剜肉一样痛。我蜷起身子缩在床上 角,痛得直不起身,霎时心肝脾肺皆像被剜了出来,活生生,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地被弃在地上。我拧着手腕,蛮力地拧着,疑惑着为什么被剜掉的不是这双手呢?
“仙上!仙上!怎么了?!你莫要伤了自己呀!”
我痛得脚趾抽筋,张惶失措望着她,“快!我的心掉了!我弄丢它了!你帮我找!快找!一定就在这房子里,一定要找到!我不能没有它!好痛,痛死了……”我捂住空荡荡的胸口缩成一团 。
那仙姑满面惊恐,直道:“好,我帮你找,帮你找……”她跪上床 沿,掀枕翻被一通找,团 团 转着寻了一圈,“没……没有……仙上,没有呀……”
“床 上没有,床 下找,还有厢房外面!一定在的!”我嚎啕落泪,巨痛不止。
“在找什么?”有人踏了进来,颀长的身子,赤金的袍子。
旭凤?
我泪眼朦胧地蹲在那里,万物静止。
“找心……天帝……天帝陛下……仙上要我帮她找心……她说她的心掉了……”那仙姑哆哆嗦嗦,魂不附体
“觅儿,怎么了呢?”
海市蜃楼一瞬间轰然崩塌,凤凰从来不叫我觅儿……胸口又被剜了一刀,血肉模糊……我纠结拧曲着双手,喉头里胆汁破裂一样的苦。
“好苦,好痛!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失措无助地看着他。小鱼仙倌压住我的手,将我抱进他怀里,拍着我的背,轻声道:“不会的,有我在,觅儿如何会死呢?况且,我们还要携手千年万年几十万年,便是天荒地老也不够。觅儿只是睡了太久,身子难免有些不适。”
我挣开他,“不要碰我,我好痛!”
“哪里痛呢?”小鱼仙倌温 和地看着我,“我给你渡气,用元灵帮你镇痛好不好?”
我捂着胸口,只觉得那痛从胸口处泛滥,直达四肢百籁,针砭刀刺一般,说不出哪里痛,却又处处都痛,我蜷紧身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里痛……好苦,嘴里都是苦的。你救救我……”
小鱼仙倌笑了笑,“吃糖便不会苦了。”他随手变幻出一颗冰糖,亲手喂入我的口中
那糖在我舌尖化开来,化成一股黄连汁水般,只觉喉中更涩更苦,苦得我夹紧了眉头将它吐了出来,却见那糖已被染得血红。原来,只有爹爹的冰糖才是甜的。可是,爹爹早已不在了……
小鱼仙倌看着那颗染得血淋淋的糖,眉间隐忧连连,伸出手将灵力注入指尖缓缓摩挲过我的后背,“觅儿莫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哽咽啜泣着,直到喉头沙哑发不出一点声音,那泪水仍扑簌簌地往下落,似乎永无枯竭之日。
小鱼仙倌取了枚凝神金丹用蜜糖水和了让我服下,渐渐平复了我错落起伏的喘息。只觉着轻飘飘地越来越倦,我缓缓地睡了过去,却连梦里亦是如影随形的痛楚。
不晓得睡了多久,睡过了日,睡过了夜,睡去了那些痛,睡得那些苦从我的喉头一直渗到最细的头发丝里,丝丝分明,纤毫毕现。再次醒来,又是一个春天,和煦的春光 透过窗棂铺洒进来,庭院里有鸟声婉转丝语,有人背对着我在屏风外抚琴,高山流水泠泠淙淙
我赤脚起身步出屏风,越过那个抚琴的人,推开窗户,暖风夹着丝丝云絮扑面而来,廊檐下一对凌雀正在衔泥筑巢,扑棱着翅膀忙忙碌碌,时而亲昵蹭蹭对方以示勉励,时而又唧唧喳喳吵闹不休,似乎为了一根稻草的放置而起了分歧,见我望着他们,忽地止了争吵,将脑袋怯怯藏在翅膀下偷偷透过羽毛的缝隙看我。
“觅儿,你终于醒了。莫要再这样睡下去,好吗?我好怕自己还未来得及将你娶过门,还未来得及好好爱惜你,你便这般睡到了地老天荒。”
我不敢回头看那抚琴人……其实也不然,我只是不敢看见那琴,曾几何时,亦有个清傲的人背对着我抚琴。最后,那琴,断了;那人,走了。我摸了摸脸颊,干燥的没有一丝水渍。原来,眼泪也会逆流,它们在我的胸口逆流成河,面上却再也流不出一点一滴。
小鱼仙倌从身后抱住我的腰,将下颌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潮湿的鼻息像羽毛一样扫过我的颈侧,“觅儿,你看,花都开了。我们何时成婚?这个春天好不好?”我微微错开身子,没有答话。
是呀!窗开了,花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仙上体制陰寒,此处燥火旺盛,实在不宜久留,望仙上速归。若是仙上有个闪失,恐又要叫天帝陛下心伤忧虑了。”
我挽起袖口,抹了把额头上争先恐后奔出的汗珠子,扇着面孔:“不妨事。就是热了些,哪里有你说的这般严重。你且放宽心,天帝政务繁忙,分不出神来计较这些琐碎小事的。”
离珠是小鱼仙倌派来服侍我的小仙姑,万事皆好,就是小题大做这点很是要命。而且事无巨细总喜欢拿来碎碎念一番,张口闭口总要劝诫于我,一般说话皆以“恐怕又要叫天帝陛下心伤忧虑”做结尾陈辞。便是我平常若走神发呆时间长了些,她亦要忧国忧民一脸肃穆地来打断,倒像是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唯恐我走火入魔误入歧途一般。小小年纪便学得这个模样,将来老了成了仙婆婆以后还指不定怎么啰嗦。
我摇摇头替她叹了口气。
不想离珠见我叹气,立刻面上一忧如临大敌,严阵以待道:“仙上在叹什么?恕我多嘴劝一句,有些事过去便让它过去了,凡间俗人都晓得做人要朝前看,更莫说仙上修行了这许多年如今是个上位之神,想开一些,便是知足常乐,况且天帝陛下待仙上一心一意体贴入微,从无往任天帝雨露均沾之恶习 ,仙上若再心中记挂别他,便是我这等随侍都要心寒,莫说是天帝陛下……”
我的头又如惯常一般突如其来袭上一阵穿刺疼痛,掏了颗糖含在口中,打断她道:“这里暖和,我再坐坐,你且先回去替我把魇兽喂喂饱。”
“仙上……这火焰山顶老君丹房外,你说暖和?还有,那魇兽食梦,离珠却上哪里寻这许多梦境喂它?”她面目扭曲,跺了跺脚。
“这魇兽跟了我这许多年,不挑食,你随便塞把草叶或竹子喂它皆可。”离珠还待再说,被我挥挥手封了口,只得嗔视我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身退去。
今日太上老君出关开丹炉,我老早便探好消息特意寻了过来,哪知离珠这个小太婆一路跟着也来了,幸而现下将她打发了,落得我耳根清净,连丹房外的腾腾热气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午时一到,听得兜率宫里厢金钟长鸣,我整了整衣饰,递了张拜帖给看门仙侍,不消片刻,这仙侍便回返来,恭恭敬敬将我迎了进去,低垂着头,瞧都不敢瞧我一眼。
据离珠说,那日,小鱼仙倌一挣脱捆金绳束缚后,便趁诸仙众天兵天将失神混乱之际一举拿下了天帝,一时掌控了场上主导之势,而火神之军失了主帅一时群龙无首被夜神之师以少克多奇迹般制伏。一役大胜之后,天界召开论法大会,会上小鱼仙倌列出天帝一十八条罪状条条入理,加之其平素德行口碑又好,诸仙皆信服,遂推为下任天帝。而原天帝此后便被小鱼仙倌流放至神霄九宸岛上颐养顺带一日三省。
谁做天帝我皆无所谓,只是我自从被上任天帝封了水神之位后,如今天界诸仙见到我皆要恭敬客套一番面上却总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倒似我是头洪水猛兽一般,叫我难免觉得有些挫败之感。
穿过迷踪复杂的八卦庭廊,还未入正厅,便险些被个端着香炉药童打扮的仙侍给撞倒。
“你且看路仔细些!”给我引路的仙侍眼明手快将要香炉一把隔开,动作娴熟流畅,想来习 以为常了,口中还不忘嗔怪道:“总是那么毛毛躁躁的。”
“陵光公子?!”
我掸了掸衣摆香灰正待抬脚入正厅,却见那冒失的仙侍瞠目结舌杵在我面前,一声叫唤倒叫我有些许耳熟。
“咄,什么陵光公子,还不快快拜见仙上。”引路的仙侍扯了扯他的袖口。
“仙上?”那仙侍怔了怔。
我仔细看了看此人的面目,唔,不正是当年那个教我吃喝嫖赌乃人生四大乐事的山匪土地仙吗!难得瞧见一个敢直视于我的熟人,心下一时十分亲切,遂颔首热络客套道:“土地仙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呵,真是陵光公子!小仙不识,不想陵光公子竟是位仙上,失敬失敬。”土地仙连连拱手对我作揖,一五一十恭敬回道:“小仙这些年尚且安好,此处虽热倒也不坏,随便拾些老君炼丹剩下的残渣炖了服食也可长上一甲子功力。可说是因祸得福。”
又道:“倒是发配小仙之火神,哎,想来是陵光公子的挚友吧?不意竟出了这般大事。还请陵光公子节哀顺变。对了,小仙品阶低见识不多,冒昧一问,陵光公子既是位仙上,不知司掌的是什么?”
我顿了顿,淡淡道:“司水。”
“水神!……火神……原来就是……”土地仙脱口而出,看我的目光也变了,与那些仙家看我的眼神一般无二。
我从袖兜里摸了颗麦芽糖放入口中,将土地仙震惊不可置信的目光抛于身后跨步入厅。
兜率宫正厅内,老君正揭了帘子自后院丹房里步出,见了我疾走几步拱手道:“水神有礼了。”给我让了座后,谴了左右童子下去看茶,伸手顺了顺下巴上一捧瀑布花白胡 子,挑了里面一撮微微焦黄卷曲的捻了捻,不疾不徐道:“水神此番远来登门不知有何见解?”
不错,这老儿直截了当的性子我喜欢,倒省了你来我往那些冗繁的客套话。我看着他那撮显而是炼丹时候被烧焦的胡 子酝酿了一番,道:“小神素闻老君之丹乃天界一宝,小则可使人化腐生肌驻颜回春,大则可凝气聚魂活死人消百病。”我顿了顿,转而看着他脑门上一抹没擦干净的火灰,继续道:“更有甚者,我听闻老君还炼得三颗九转金丹,可回仙魂延神命。小神此番来,正想问老君讨得一枚这九转金丹,不知老君能否割爱相赠?”
太上老君手上一住,捏了胡 子顿在那里,显而是颇有些意料之外,脚边的青牛坐骑亦抬头看了看我,“哞”了一声继续打盹。
我等着老君面上惆怅、纠结、扭捏、割肉、狰狞、不舍、无奈、矜持各式表情轮番交 替过一盏茶的功夫,又等着他面上矜持、无奈、不舍、狰狞、割肉、扭捏、纠结、惆怅走马灯地替换过一炷香的功夫,可算见他放下了胡 子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慢悠悠道:“此丹之效未有水神说的这般神奇,不过世人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须知神有七魂七魄,合为四十九周天,除非尚留一魂一魄抑或是肉身尚在,用了老夫这金丹恐怕有些功效。”他看了看我,道:“水神讨要这金丹怕不死想要将先水神唤回?恕老夫直言,先水神魂魄尽失肉身已逝,便是这金丹亦是回天乏力。”我握了握杯身,复又松开,“先父仙逝已久,我已不奢求回天。今日登门求取金丹乃是做他用……盼得老君赠丹,锦觅必定千恩万谢,他日若有锦觅可相助之处,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老君踌躇了约莫一弹指,道:“须知此三枚金丹耗尽了六十甲子方才得成,水神且容老夫审思慎度一日,明日再来。”
我亦知晓这金丹炼了三千六百年方成,十分稀罕,不得勉强老君,只得临走告辞时一步三回头将这兜率宫的门匾殷殷切切望了又望。
回到璇玑宫已是夜阑人静时,小鱼仙倌的窗口尚且透出些许摇曳的灯火,想来还在阅览各界奏请表书,我轻手轻脚从他门前越过打算低调地回房,不想刚推开门便听得小鱼仙倌在我身后道:“觅儿,你回来了?”
我心下叹了口气,回身,“正是。小鱼仙倌也还没睡呢?”
他走上前来,拂去我发梢的露水,微微一笑,“你未归,我如何睡得踏实。与你说过,唤我润玉便可,两个字可比四个字唤起来便当许多,你说是与不是?”声音柔和倒有些许诱哄的味道。
我咳了咳,垂目道:“天帝的名讳怎可轻易叫唤,我以为不大妥当。”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心,道:“你与我若再顾虑这些规矩,倒显得生分了。”
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我有些困乏了,你也去睡吧。”
他低下头淡淡注视着我的双目,状似不经意道:“听说,你今日去了兜率宫求取金丹?”
离珠这个大舌头!我垂目看着脚尖道:“不过随便逛了逛。”
小鱼仙倌轻轻“哦”了一声,又道:“不知觅儿要这九转还魂金丹做什么?”
我讷讷闪烁了一下目光,回道:“我命里带灾,想来这金丹放在身上也可算个保命之物以备不时只需。”
小鱼仙倌抬头看了看星子,复又垂头看我,道:“觅儿若想要什么,不妨与我说,或许我能帮上一二也未可知。”
我猛地抬起头。
他握了握我的手心,放开道:“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第二日,我吭不啷当挨到辰时方才去叩那兜率宫的门。看门小侍将我引进门时,老君正在丹房内守着哔啵作响的丹炉如火如荼地炼药炼到高潮迭起处,我不便打扰,便默默守在一旁流汗,直到老君尽兴回身看见我冷不丁地抖了抖胡 子时,方才与他招呼道:“不知老君昨日考虑得如何?”
他抖了抖袖口的药渣子将我带离药房,一出门站在院中便道:“水神诚意相求,若老夫不允未免悭吝,只是,这金丹统共只有三枚,若今日水神轻易得去一枚,只怕其他仙家风闻之后亦要来讨,老夫却如何应对?”
我心下一咯噔,凉了半截。
“不过,今日天未明时天帝亲自来了趟兜率宫替水神说了些话,老夫想想亦有些道理,倒不妨允水神一枚金丹。”不想这事竟有转机,我一时柳暗花明又一村地心中一热,对小鱼仙倌升起一丝愧疚……
“如此,真要多谢老君慷慨相赠了。”我忙不迭拢了袖要作揖。 
“水神且慢谢。”老君摆了摆手,一捻胡 须忽又峰回路转道:“虽说金丹可赠,只是却要叫水神拿一样东西来换取,也好叫老夫今后应对讨丹之神有个说法,不落人口舌。”
“只要是属我所有之物,老君尽管开口,为此金丹锦觅愿倾其所有。”
太上老君沉吟片刻,笃笃定道:“水神今日若愿以自身六成灵力交 换,此九转金丹便赠与水神。”
“好。一言为定!”我舒出一口气。
老君却面色一惊,张口愣在那里,像是被什么意料之外的事突袭了一般。我心中不免纳闷,唯恐他反悔再说出些什么,连忙道:“如此,现下我便去丹房中提了六成灵力注入老君八卦炉之内,可好?”
那老儿一脸悔不当初,作痛心疾首状沉重点了点头。
所谓九转金丹,原来一点也不金,不过汤团 一般大小的泥丸子一颗,一不当心落进土里怕是寻也寻不着,此刻捧在我手中却是比金子还金贵,我小心翼翼用绸子将它包皮好揣入怀中别过老君。
太上老君送我至门前还一脸依依不舍反复叮嘱我:“木克金,这金丹遇木即化,水神可要稳妥保存,莫要大意,切记切记。”
虽说我自那日睡醒之后灵力便增长了数十倍,想是爹爹说的那迦蓝封印已破,然则一气儿丢了六成的灵力难免叫我脚下虚浮有些空荡荡轻飘飘之感,我强自克制了不适之感,揣着金丹便往魔界飞,路途虽远,身上虽空乏,口中却没了往日那么浓烈的苦味,今晨到如今晌午时分我竟一颗糖都没吃亦不觉着有何不适。
堪堪飞抵忘川边上,便见着那撑船的老爷爷披戴着蓑衣斗笠泊在岸边,“姑娘,可是要渡河?”
我拿了棵灵芝递与他,“这位老者,我不过河,只是有紧要之事向你打探,这棵灵芝便权作问资。”
那老爷爷拿着灵芝端详了一番,突然惶恐道:“这可是花界的圣草!姑娘要问什么,老夫如若知晓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圣草太贵重了,老夫受之有愧。”
“不妨,圣草若无人用也不过是棵杂草而已,老爷爷只管收了便是。”
老爷爷淡定看着我,像是参透一切般了悟,“姑娘要问之事怕是老夫回答不出,故而这圣草更是万万收不得。”停顿了一下,又道:“姑娘可是要问当年与你渡河的那位公子?”
心中一击,那痛楚便顺着血脉蔓延到了细密的发丝之中,根根作疼直至发尖,鲜明地倒像是血珠一滴一滴从那发梢倒流了出来。
我茫茫然看着起起伏伏的船沿,“不错。这忘川是幽冥渡口,爷爷可曾见过他的一丝一缕魂魄自此处出现过?”
老爷爷叹息一声,“姑娘知道,这魔界幽冥仅渡凡人鬼魂,便是生平积了些善德的凡人亦走天道断然不堕地狱,何况那公子乃是一位尊贵之神,生来便是超脱六界不堕轮回的,魂魄又如何会现于此处?姑娘怕是找错地方了。况且……”他住了住,像是不忍看我一般回身对着虚空浩渺的忘川,“说句不中听的话,五行之道相生相克,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水火便是对冲相克,姑娘之水刃刺入了那公子火灵精元之中,这公子的魂魄想来断无可能存下一丝一毫……”
我吞咽了一把糖,倔强地扬起头,“不会的。他的魂魄一定未尽!他说过,他要杀了我。我如今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他是个永不言弃之人,说过的话必定会做到!他一定会回来亲自杀了我的!我相信!”
冥冥之中,我知道,没有任何依据没有任何线索,但是,我就是知道!
午夜梦回,总是遥遥望见这忘川的渡口有个身影在等我,一颦一笑一抬手皆在回首一瞬之间……
我抬脚毫不犹豫涉入忘川之中,任凭那些哭喊狰狞的鬼魂缠绕攀附上来,瞬间汹涌而至将我半身浸没,我用手分开这些丝丝缕缕的魂聚之水,细细分辨筛寻这水中的魂魄,我坚信,只要我找,不停地找,便是这忘川之水由千千万万亿亿滴魂魄所聚,我亦能从其中找见属于他的那一滴。
“姑娘,哎!你这又是何苦?”那老爷爷伸手便要拦阻,被我一把推拒,只得坐回船头,连连摇头,“听老夫一句劝,情之一路,崎岖险阻凶险非常,乃是一条不归之路,迷途知返方为正道,姑娘这般执迷不悟一条道走到黑却是害己又害人。”
不是的,这老爷爷说的不对,什么情什么爱?我只是中了降头,不知为何自从那日睡醒之后我便诸事不受自己控制,常常一门心思地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胸口常有怪异的憋闷之感……这降头术连小鱼仙倌这般仙术都解不去,我只能朦胧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一点一滴地病入膏肓……
不晓得找了多久,看不见日头看不见月亮,满目皆是那些流动叫嚣的魂魄,我强聚着陰陽之眼分辨他们,一直看一直看,看到双目肿痛,我伸手揉了揉眼皮继续聚精会神找寻。我不能睡,不敢睡。我已经睡去了两年光陰,如果再多睡去一夜 ,我不晓得是不是就会错过他的魂魄,我好怕,从未如此地害怕……
“觅儿!你这是在做什么?!”一道刺目的白光划过,我揉了揉眼睛茫然转过头。
还未分辨出什么,身体便被大力地拖曳出忘川,他将我提起,复又重重地一掼,弃在岸边,“你看看你自己的手!看看你的脚!你是在糟践你自己还是在糟践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不过是被那些鬼魂咬噬得胀红添满了血口而已,脚下也仅仅只是麻痹淌血伤痕交 错而已,这些并没有什么的。小鱼仙倌未免小题大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动怒,仿佛我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祸,其实,那个滔天大罪我两年之前便早已犯过了,不是吗?
“你知不知道,若非我及时找到你,再这样泡下去连你自己的魂魄也会被吞噬?!”他的胸口起起伏伏,双拳紧握居高临下怒视着我,像是气得不轻,“你这是为了他吗!你为了他连灵力都不要,连这噬命的忘川都敢跳!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你的弑母仇人之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捂着脸,双手肿胀得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一般木然,“可是我克制不了,你晓得我中了降头术,我一日也不敢忘记是他杀了我爹爹,可是那降头术总是操控着我,叫我停不下……”我茫茫然喃喃重复着,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我忘不了他……我明明知道是他杀了我的爹爹……可是,睁眼闭眼都是他,我很想很想他,想到一寸一寸连头发丝都是痛的……” 我无助地抬头抓住小鱼仙倌的袖口,“他还能活过来,对不对?只要他活过来,我是不是就可以解了这降头术?”
他僵硬了片刻,在我恳切的目光下弯腰将我纳入怀中,轻柔的动作与他适才忿怒的言语截然相反,半晌之后头顶心传来 丝幽幽的叹息,“他死了。再也无法活返。”他轻轻抓过我的手停在他的胸口,“但是,你还有我,不是吗?你听见里面的跳动了吗?每一下都是我在等你回头的呼唤。”
……
我竟夜竟夜无法入眠,整碗整碗吞噬着蜜糖,再也戒不掉,除了糖吃什么都是苦的,连水都是涩的。
小鱼仙倌看着我防着我,再也不让我踏入忘川之中。但是,我对他说我不入忘川,只求他让我在岸边看一看就好,只要让我看一看我便不会那么难受,他便再不阻拦我,只是那魇兽却再也不离我半步地跟着。
今晨偶或路过凡尘俗世,听见两个垂髫小儿蹦蹦跳跳在唱童谣,“祈雨要上水神庙,不奉茶水不奉香,一罐早春三月蜜,灵验赛过万两金。”
我付之一笑,黄金怎么比得过糖呢?我如今才晓得,糖是万能灵药。
光陰变得很长很长,长得让人难以忍受,小鱼仙倌只要从公文之中一脱身便来与我作伴,但是,抚琴、下棋、修炼,再没一样能叫我提得起兴致,除了去一去忘川,我便将自己关在厢房里画画写字,一直画一直画,相信终有一日我可将这世上最后一张宣纸用尽……不晓得是不是耗尽了这世间所有横横竖竖的丝,我就可以断了心中的那段思?
花开了,我就画花;
花谢了,我就画我自己;
你来了,我当然画你;
你走了,我就画一画回忆。 

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 有三千须臾。
十年,一千零九十五万须臾……画尽了万张纸,方才挨过。
我驻足在忘川边,漫无目的地望着虚空的川水,一望便是半日。渡船的老爷爷将旱烟杆在船沿磕了磕,清了清沧桑的嗓子,不经意道:“老夫近日除了姑娘外,夜里倒是常见着一人,此人除却十二年前见过一次,最近倒是夜夜都从这忘川口坐渡船到对面的魔界去。”
“哦。”我淡淡应了一句,我素来并不关心周遭物事,只是不好辜负老爷爷找我聊天的兴致,便漫不经心附和问道:“不知是何人?”
“老夫只是个撑船的,不识得这许多人,只是那姑娘一身衣裳倒是有些与众不同,遂留下了印象。”老爷爷吧嗒了一口烟圈,缓缓道:“她的披风为百鸟艳羽所织,裙摆甚长华贵非常,想来应该位阶不低。”
穗禾?
我不答话,低头沉吟片刻,实在想不明白这穗禾公主频繁出没魔界幽冥所为何事,遂作罢。
是夜,小鱼仙倌公文繁忙不得空来监督我就寝,左右我也睡不着,索性用瞌睡虫迷晕了看管我的离珠,又用离珠香甜憨实的梦境引诱那饥肠辘辘的魇兽去食,摆脱了这两只后,我便飞去了忘川,付了少许渡资后,老爷爷稳稳当当将我渡至对面幽冥入口处。
我忍着四周绿幽幽狼眼睛一般忽隐忽现的冥火在岸边喂了大半宿的蚊子精,可算遥遥见得远处一道霞光落,老爷爷又渡了一人过来。我将自己的身形隐了,蹲在艾叶丛中,果然见那穗禾一身霓裳羽衣下了船自我面前行色匆匆走过,直奔幽冥深处而去。
我自失了六成灵力以后,身上气息便消减了许多,况,我本性属水,一入夜气味便融入了更深露重的夜色之中根本分辨不出来,遂,我隐着身形跟了穗禾大半路也未引起她的察觉。
但见她一路疾行,避开鬼怪妖精出没的熙攘处,专挑僻静猥琐的小道绕了走,行走之间神色警惕,时不时不忘左右前后看一看,这般模样,我一看便知多半有猫腻,不是去偷东西便是去偷情 ,总归离不开个偷字。
最终,见她鬼祟停在一棵树桩跟前,再次左右确认无人后,伸出右手,用食指尖沾了边上草叶上的露水沿着树桩的年轮细细描绘了一遍。少顷,便见那木桩轰然从中间对半开裂,现出一条鬼火憧憧的通道,穗禾一闪身便钻入其中,那木桩眼看便要迅速合拢。
我急了,半路跟丢可就前功尽弃了,赶忙上前要扒开那仅剩了一条缝隙的木桩,岂料还是慢了一步,眼见着那木桩在我面前合拢得严丝缝细痕迹了无,我正待照那穗禾适才所做依葫芦画瓢一番,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便疾疾竖起耳朵,用了些法力趴在木桩子上凝神倾听。
有两个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
女的是那穗禾,男的……苍老浑厚地陌生,我提起的心又沉沉地溺毙在深潭里。
“老君那里倒是有灵丹……只恨我不便问他讨要,六殿知道,座上的那位心有七窍,盯得紧,我若问老君讨丹,他必定不出半日便能知晓,届时此……败露无疑……这是花界的灵芝圣草……过去,花界长芳主曾让我鸟族蒙冤百年,心有亏欠,我此番问她讨要此草,她便不好推拒……但是,她手上也不过仅有三株,还是过去先花神留下的,如今能种出此草的……除了……别无他人……此女既痛下杀手,又如何……”
“如此,只好拿这灵芝圣草先行吊着……其余也无法……倒是难为穗禾族上一片痴心四处奔波……”
两人对话饶是我用了法术亦听不是十分真切,时断时续。
“穗禾要多谢六殿才是,此番若非六殿于混乱之中眼明手快,又如何留得住……”
“非也,幸得……不同于一般……七魂七魄,尚多一魄……为……盘轮回所用……穗禾族上近日频繁出入可有注意周遭异样?”
“穗禾惯来小心,但不知为何今日心中一直惴惴难安,还是先行一步……这秘道外未设结界是否不妥?”
“此话差矣,若设了结界,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暗示他人此处有异……”
说话间,木桩突然开裂,幸得我闪身快,化成了一滴露珠混迹在周遭草叶之中,但见穗禾步出秘巷,犀利的目光左右警惕看了看,最后停在我栖身的这丛小草上,似是凝神仔细将此处瞧了瞧,终是没能看出什么,只好转头撤去。
待她走远,我方才松开鼻息,呼出一口长气。片刻后,木桩再次裂开,自里面踱出一个男子。
我凝神看了看,认出竟是于那场婚礼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十殿阎罗之一 ——排行第六的卞城王。但见他回身仔细将那木桩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丝毫破绽之后,又挥手移了些四周的杂草将其掩盖,若非细看谁人会在意这路边被伐断的一棵木桩,更不会想到这木桩下还另有玄机。
卞城王渐行渐远,直到他瘦高的身形隐入魔界暗红色不祥的天色里,我方才摇摇晃晃自那草叶上滑落下来,变回原本身形。
我俯身贴在那木桩圆圆的断面上听了又听,确认没有任何响动后,方才伸手沾取一滴露水要依照方才穗禾所作描画那年轮,怎奈手指却一下不听使唤,连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强自压下心头那个盘亘了十二年的奢望压下那些久久不能平息的澎湃念想,用左手大力地握紧右手的手腕,勉强平复下颤抖,一圈一圈重复描绘了一遍树轮……
木桩豁然自里打开,一盏冥火倏忽点亮。我踏入其间,那木桩又在我身后悄悄闭合。我脚下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最后,终于在转角处被脚下裙裾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跌到了干燥的泥地上。
满面土屑轻轻刺着我扎着我,逼迫着我一点一点抬起头来,仅仅一眼,我便又俯面趴回地上。有东西自我的眼尾漫溢而出,那些久违的我以为再也流不出的液滴一颗一颗渗入了我面下干涸的土壤中,小小声地哔剥作响叫嚣着。我不敢抬头再看第二眼,不晓得这样的幻象会不会一眼即灭。
我趴了很久,很久,喉头哽咽,直到那些摇曳燃烧没有温 度的冥火烧得我身心剧痛,方才按捺不住地抬起头。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片悄悄燃烧的幽蓝冥火之中,面上神情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刻,长长的眼睫根根分明地顺服垂下,唇色惨淡,睡得像个乖巧的孩子一般一动不动。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那脸颊将他吵醒,告诉他,大可不必睡得如此规矩,便是翻翻身子也是好的……
三棵灵芝仙草在他身下烧成一缕一缕淡淡的仙气笼罩在他周身慢慢汇入他的百会之中,却如同泥牛入海沙砾沉井无消无息没有引起他胸口一丝一毫的起伏,没有换得哪怕丁点能证明他尚且活着的吐纳气息。
仅有发间簪的寰谛凤翎金光熠熠,那根我曾以为随他消逝的凤翎。
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想,想要再碰碰他,再看看他,仅仅这样一个简单的念想,竟让灵魂到身体都渴望地要炸裂一般疼痛。我知道是那控制我的降头术又开始发作了。这降头术定是他十二年前在我身上种下的!是不是……是不是只要将他救活,我便会痊愈?便会摆脱这巫蛊之术?
我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亟不可待地疾行几步到他跟前,不顾那些扑面而来看似无害却燎人魂魄的冥火,踩过那些张牙舞爪的护法魂魄罔顾他们的尖牙利齿刺穿我足底的涌泉穴,扑到他的身边,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却不想什么都没有触到,指尖只是穿过了一片虚无,穿空而过。
我怔怔然,原来,他留下的仅是一缕形魄……
不过……我摸了摸胸口的九转还魂金丹,将其掏出放入口中。未几,一缕赤金的烟气逸出,我看着他空灵灵若隐若现的面庞,俯身贴上那没有任何触感的虚无唇瓣……
我不是要救活我的杀父之人,我只是要救活他解了我身上的降头术而已……是的,我只是要救我自己!说服了自己,我坚定地闭上眼,将金丹之气一寸一寸渡进他口中。
慢慢地,唇面上有了软热的触感,慢慢地,鼻尖亦碰到了另一方挺直的鼻梁,慢慢地,手下贴紧的不再是一片空虚寂静,有什么正隔着我的手心隔着一方胸膛缓缓地、不紧不慢地搏动了一下,又一下……
最终,我耗尽全身气力跌坐在一旁,看着他身下的幽幽冥焰烟消云敛……那黝黑的长睫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我一时竟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不得动弹,楞楞瞧着,直到外面转角处传来一阵衣摆摩挲的声音,我方才一惊而起,化了身形隐匿在一棵未烧尽的灵芝上躲入这斗室的墙角里。
“何人?!”原来是去而复返的穗禾。看着熄灭的冥火,她的脚步戛然而止,面上立刻惊疑不定。
我心下一跳。
与此同时,凤凰的眼皮动了动,霍然睁开双目。
一双长长的眼睛黑如沉墨,深不见底……

“那是什么?”
“唉?”我正研墨研到欲睡死过去,冷不丁旁边凤凰募地冒出一句问,立刻睁大了眼,做精神抖擞状抬头看了看他。但见他微微蹙了眉正看着右下方。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但见一小摞蓝底白皮儿的小书正被压在书案桌底下,单薄脆弱的摸样颇有几分辛酸。当然,也有几分眼熟。
一时想起,是我早上练幻形术时,拿这书桌小试牛刀,本想将其变作一只王八,却不想音起咒落,这书案非但没变,却呼啦啦一倾身子给瘸了一条腿。所幸,瘸得并不厉害,我摸了几本书册权且垫在桌脚处,便又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四平八稳。不想凤凰眼睛这般毒辣,一下便瞧见了。。。
做贼未必心虚,心虚必定是贼。是以,我坦然应到:“自然是书了,垫着稳当些。”
凤凰挑眉看我,手指一抬,募地那叠书挣脱束缚,一飞而起变落入他手中。眼见着满桌笔墨纸砚一时因着这桌案的长短腿噼里啪啦变要往下落,幸得我眼疾手快一下伸手脱住桌腹方才稳住。
眼见着沉水乌木书案将将要将我的腕骨舌断,凤凰这歹毒的鸟儿却不管不顾,径自捏了其中一册书一扫封皮,念到:“满园春色 关不住?”面色一沉,抬头睨了我一眼,伸手就着那书册又翻了几页,面色益发沉下来。最后,将书往书案一掷站起身来,“你竟用这种书垫在我桌下?”
哎?这书怎么了?我抬头看了看被他弃在案上正摊开的一页,唔,不过是本画册罢了。不晓得这厮生的是什么气,莫非。。。是嫌弃这春宫图画得不够精致?遂顺了他道:二殿下若不喜欢这本,我房中还有许多,任君挑选。
“锦觅!”凤凰挑眼看我,挑眼便挑眼,他竟然还伸手一拍案台,不啻于雪上加霜,我腕上一疼,终是没能脱住那桌腹,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我亦被带累得身子一歪,竟是直楞楞扑入凤凰怀中。
我动了动,想要爬起来。却不想袍带被这厮身上的什么物件给挂住了,一使力,但闻一声撕心裂肺的布帛开裂声,衣裳在腰际被扯开了一个口子。
“厄。。。”身后有人出声,我狼狈回头,但见了听领着个花白胡 子老神仙立在殿门外,二人皆木楞楞看着我和凤凰,又看了看摊了一地的狼籍,一副欲语还羞的模样抬着一只正欲迈入门槛的脚定于一半。
“别动!”凤凰在我耳边斥道,伸手托住我的腰将我压入他怀中。
老神仙的胡 子一抖,再一抖,最后,红了。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上七零八落的春宫,道:“春天来了。。。来了。。。”语无伦次的拽了了听转头便走。
春风中,只余几页龙陽秘戏之图瑟瑟翻飞。。
我和凤凰大眼对小眼看了小片刻,所谓敌不动我不动,风带起了他颈侧垂落的一丝发扫过我鼻尖,突地,我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见凤凰陰霾的脸庞离我愈来愈近,生生骇得我动弹不得。。。岂料,最后他却只是伸手捏了捏我的发髻,冷冷道:你预备在我身上趴到何时?
惊出我一身寒毛,立刻手上胡 乱一撑,站了起来。站直身子后,却见凤凰眉头一蹙,脸色竟是一瞬有些白,“你。。。!”
我?我又怎么了?我莫名看他,却见他陰了脸看着我的手,一字一字磨道:“你—出—去!”
诚然,我不指望他这样一只鸟儿能象我们做果子的这般心胸开阔与人和善,却不想他竟睚眦必报到这般田地。。
第二日,他将我变做一双筷子,整整一天夹得到菜却吃不到菜,欲哭无泪。。。
第三日,月宫的婵娥抱着玉兔来访,他指尖一抬将我变成了一株水汪汪的大白菜,那玉兔看着我刹时眼露精光便要扑上来,亏得婵娥仙子抱得紧,否则我铁定命丧兔口。与那玉兔对峙了一个时辰,我方才晓得为何老胡 怕兔子,兔子,果然是这世上顶顶凶猛的野兽!
第四日,这天煞的凤凰又将我变做一面鼓,拿在手中近乎要将我敲晕了才放过我。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到第八日方才放过我,实是令人发指的举止,我决定再不搭理这只鸟儿了。
之后一日偶或路过天街,听得一仙侍窃窃对另一个仙侍道:“听闻前些日子二殿下与那小书童在省事殿的书案上。。。双修。。。竟将那书案的一只脚都弄断了。。。”
另一仙侍瞠目结舌。,啧啧有叹:“生猛如斯,剧烈如斯啊!”
我仰头望了望天色,烈日当头,生猛如斯。
番外2 端午节
——发生时间为葡萄初上天界给凤凰作书童那一百年内
我们作果子也是有骨气的,自从凤凰罔顾我的意愿将我折腾变幻了八日之后,我便决定再不搭理他了。不给凤凰磨墨的日子,天也清了,水也蓝了,连看飞絮也觉得可爱活泼了许多。闲时陪着狐狸仙看看戏,听他品评品评春宫孤本,时间倒也过的嗖嗖快。
唯有一处不好,虽说不看凤凰脸色的日子春光 明媚鸟语花香,可没他授我仙诀咒语,本就不高的灵力现下更是踟蹰不前,遂琢磨着弃暗投明盖头狐狸仙门下,让他教授我些许提高灵力的秘诀,狐狸仙欣然应允。
是日,狐狸仙便郑重其事摆了一桌子明晃晃粗细不同长短各异的绣花针,对我道:“穿针乃是修习 的根本之道。试想,若连根牛毛绣花针都唔不好,又如何耍的好那些千百斤重的神铁利器?故而,老夫以为,一根好的绣花针乃是一个成功仙人随身必备之上品。?接着,狐狸仙便兴致高昂地向我逐一说了遍他典藏的绣花针,慷慨的让我挑一根说是当夜便教我如何穿红线。
我十分不解,狐狸仙本就眼神不好,不晓得为何每每穿红线要挑的乌漆吗黑的深夜,点一盏黄豆子一般小的灯,在灯下穿针。
疑惑问他,狐狸仙却眼睛弯弯一笑道:“老夫觉得夜里比较有灵感,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注定要用它来寻找奸情。”
然而,灵力这东西,它注定和绣花针以及奸情没多大关联,我跟着狐狸仙学了足有十日穿红线,那灵力非但没见着半分提高,倒是眼睛益发地花了,见着有孔的地方便走火入魔想着根红线穿进。
正踌躇着要不要继续随狐狸仙学下去,却听闻后天也就是五月初五栖梧宫要凑兴办个什么凡人的端午节热闹热闹,说是为的祭奠颂扬一位人间勇于投河的先驱,这先驱新近飞升作了神仙,凤凰赞他文采,请他来栖梧宫作仲幕,遂随俗叫栖梧宫的一干仙侍们按那凡人端午节规置办置办。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但是,飞絮对我说,这端午节是要包皮粽子的,这凡人的粽子是用芭蕉叶包皮了糯米和香肉抑或是豆沙裹成三角状便成,天界自然不能与一干凡人一般小家子气,凤凰广袖一挥,道:“便包皮灵力吧。”
灵力嗳,亮闪闪的灵力。
凡人的粽子馅料尚且不同,有咸肉有蛋黄有板栗有杏仁…..天界的粽子自然更要分出个三六九等,飞絮说最寒碜的粽子只包皮了一年的灵力,且数量最多,随着灵力年份递增,那粽子数目便一次递减,最后,着所有的粽子里头有只大王粽。
里面竟然包皮了五百年灵力。
五百年啊!
那可是齐天大圣当年被佛祖爷爷压在五指山下的年份,若我得了这只大王粽,可不得免去多少苦修。于是,我当机立断决定后日回栖梧宫去参加这端午节,抢夺这大王粽。
五月初五一早栖梧宫一开门,我便混了进去,大殿案几上果然摆了许多传闻中的绿粽子,只是,这个个皆包皮的一样,却如何辨别其中灵力的多与少?
虽然我没有孙大圣的一双火眼精精一眼便透过那些碍眼的总也辨别其中奥妙,但是,常言道勤能补拙。我想,挨个儿吃下去,指不定便叫我吃到那只“五百年”不是?
然而,来来往往的神仙、仙侍、仙姑们实在太多,我只抢到了二十只粽子,不过,比起那些人手一只的仙家们还是多了许多,遂心满意足拿了这串粽子到栖梧宫后园避开众仙挨个吃过去。
第一个粽子里,我吃到了一年灵力,虽然只有一年,但是这粽子的味道我以为尚且不错,软软糯糯,香喷喷,叫人觉着即便是半点灵力也没包皮也还是划算的。
第二只粽子里,我又吃到了一年灵力,这便叫人心里有那么些不舒坦了,不过还有十八次机会不是么?
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我涨着肚子咬牙切齿吃下最后一只…..
天道不公,不公至厮!从第一个到第二十个,每个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我迟到近乎哽咽,只得了二十年灵力。
我心有不甘,揣了满腹心酸委屈的糯米返回正殿,此时诸仙已散,只余了听、飞絮几个在收拾整饬,我想了听打探今夜是哪个好命的小神仙得了那大王粽,了听却一脸迷惘道:“倒是没听闻哪位仙家得了,只听说红孩儿吃的那个粽子里包皮了一百年灵力。”
我一时顾不得嫉妒红孩儿,心下盘算的飞快,据了听这话分析,显然这大王粽还没被人吃到,如此说来我还有机会!当下,便问了了听剩下的粽子在哪里。
了听埋头一面拾掇一面不屑道:“哪还能有剩下的,这新鲜玩意儿天界第一次做,一早就散光了,一只没剩。”
我急了,拦着他,“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一只都不剩了么?有没有哪位仙家拿了却没吃的?”
“好东西自然是要尝个鲜,怎么会有拿了却不吃的道理?”了听道。
飞絮忽然停下手上动作,“说起不吃,我记得好像二殿下当时倒是没吃,只叫我拿了放在他书房中,不晓得现下吃了没。”
天无绝人之路。
我看着凤凰书房里透出的烛火,矜持的扣了扣门。
“进来。”凤凰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粽子的芬芳从里面穿了出来。
我满怀希冀的推门而入,入眼便瞧见案头上端端正正摆了颗完完整整的粽子,心中顿觉升腾起一股澎湃,顺带瞧着一旁的凤凰也不是那么碍眼了。当然,如果他能把这粽子给我,我会觉得他真真是冠绝六界举世无双的美男子,发自肺腑地。
“锦觅见过火神殿下。”我乖乖巧巧福了个身。
蒙昧的光晕中,凤凰稍稍一抬狭长的眼尾,见是我便又低下眼去继续流连在那些黑漆漆的书卷之中,半晌之后,方才缓缓开了金口:“听闻你近日里盖头叔父门下了。”
“哪里哪里,定是火神殿下听错了,能得火神殿下亲授法术乃是锦觅修来的福祉,岂会不识趣改投别个仙家门下?”我连连郑重否认其事。
“哦。”凤凰抬头看了看我,默然吐出一个字便无下文。
我熟门熟路取了一方碧黛香墨便在砚台里磨了开来,此时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今夜我只看书,无须用墨。”凤凰单手持卷侧身闲闲靠在椅背上,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竟觉得他薄唇一角轻轻勾了一勾。
我讪讪放下墨块,又听他道:“倒是入夜已深,腹中有些辘辘,你现下便用我教过你的咒术将这个粽子热热,我权且垫入腹中。”
我一时惊了,立刻对他说:“这凡人的粽子可难吃了,外头包皮的芭蕉叶有股味道,里面放的糯米又太软,远不及大米来得好,便是颗米也该作颗有骨气的米,软软糯糯的像什么话。况且,这粽子太大了,夜里吃了要噎食的。”
凤凰眯了眯眼,嘴角笑涡时隐时现,“如此说来,我倒真想尝尝看究竟这粽子是何味道,竟然难吃至厮,叫你这般痛斥。”
看他伸手便要来拨棕叶,我想也没想,一着急立刻便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制止,“火神殿下若是饿了,我现下便立刻去膳房亲自做一碟芙蓉酥给你吃,保证比这粽子好吃上百倍,入口即化又不噎食,可好?”
我目光灼灼瞧着他,不想这鸟儿非但半晌无答言,还一脸晃神心不在焉的模样,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发现他的眼光落处是我的手背。我一时着急,唯恐他不答应,干脆手上一翻,两只手将他那只手牢牢合握在手心,目光澄澈忠心可表的望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火神殿下以为可好?”
不知是这烛火晃了晃,还是我穿针穿的眼发花,竟觉得凤凰颊上抹过淡淡一丝异色,但见他看了看被我合握在手心的手,错开我灼灼的眼,声音泛起一缕奇怪的不自在,淡淡道:“好。”
真真是天籁之音。
我一把撇开他的手,端了那大王粽利落转身出门,“这粽子我便撤了下去,火神殿下稍候片刻,芙蓉酥锦觅立刻送来。”
唯恐他反悔,我出门后端着大王粽便一路小跑开去。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硬拼着已经满到嗓子眼的糯米将这颗粽子吃了下去,里面果然包皮了五百年的灵力!乐得我晚上连做梦都是甜甜的糯米香。
当然,常言道“乐极生悲”也不是全没道理的,当夜我因得了五百年灵力一时乐极忘形,便将允诺了凤凰的芙蓉酥抛掷脑后全然没记起……不过是碟小小的芙蓉酥,凤凰这只小心眼的鸟儿居然记仇,之后罚我做了整整一年的芙蓉酥,而且他早不吃午不吃,叫我整整一年没睡上整觉,几番夜半时分在膳房里揉面揉的都要睡死过去。
而凤凰那厮每每吃起芙蓉酥便吃的一脸凝重深沉的表情,生生叫人鄙夷唾弃,那挑眉看我的眼神更是叫我恨得牙痒痒。
凤凰美其名曰“将功补过”。
诚然,看在那只大王粽的份上,我便权且不与他一只鸟儿一般见识。鱼宝宝

(凤凰一把将我大力拎开丢在一旁,冷冷地从唇角吐出一口气息,料峭凛冽,“未必猛虎才伤人,兔子咬人才叫人心寒,不是吗?”
我坐在床 边揉脚底心,想来是昨夜被那些镇灵的鬼魂咬伤了脚,现在脚面上还留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我看着这些伤痕有些愁苦,小仙鱼倌那里倒是有一种去伤的灵药,上一次我鬼使神差跳入忘川之中落下一身伤痕回来后,他便请药去东海之极去来鲛人之泪做成了疗伤镇痛的妙药。只….若向他拿药,他必定会知道我去了魔界,知道我去了魔界便定然不会高兴的…..
幸得我昨夜趁间隙化成水汽溜出冥界回到天界,没有惊动一神一鬼,现在脚上这些不过是皮肉伤,咬咬牙忍忍便过去了。我正做如此打算时,却冷不防看见眼角白光一闪。
“觅儿。”沉甸甸一声呼唤,我一惊,慌乱地扯了丝被一角胡 乱盖住自己的脚面。
“你这脚上怎么了?”小鱼仙倌轻飘飘地落在床 畔的胡 杨木凳上,声音不高不低,又问”你昨夜去哪里了?“
我心中一怯,”没有去哪里,哪里都没去….就是….就是….”
他捏了捏皱紧的眉心,不言不语地掀开那欲盖弥彰的丝被,我一双斑驳的脚面便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下。我缩了缩脚尖,听得他道:“觅儿,你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不怪你,你无须对我隐瞒。但是,我独独不能容许你伤害自己,昨夜,你是不是又入了忘川?”
我不答言,做贼心虚般紧绷的心弦却一时松了一些,原来他只是以为我又去踏忘川了。他叹了一口气,自怀中取出伤药,亲手给我敷上,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惶惑,缩了缩脚尖,“还是我自己来涂吧。”
他却不松手,眉也不抬,平静地道:“你我之间还须介怀这些吗?”我一时不响,他握着我的脚踝紧了紧,“觅儿,你何时愿意与我成婚?”
我不由自主绷紧了脚面,喃喃道:“你晓得的,我中了降头,莫要传染给你才好。”
他手上一顿,许久方才继续抹药,温 和地低垂着眉眼,仿佛专注着手中动作,口中不经意地重复,:“降头….降头吗?”末了,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你知道我不会介意的。况且,我恐怕比你更早便中了这降头术。”
我愣了愣,心中一窒,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又重新低下头轻柔地给我上药,似乎并不在意,也未等我答言,我提起的心才稳妥的放了放。两人默默相对无语,直到我的两只脚被他翻翻复复抹了七八遍伤药,他才放下我的脚站起身,抚了抚一点折痕也没有的袖口,道:“我去与诸仙论事了,你这两日便在这院中好好儿休养。”
我应了一声,便见他转身往门外去。门边,昨夜肚子吃的圆溜的魇兽往后退了退,怯怯的贴首伏在地上,待小鱼仙倌行远后方才抬头向他远去的方向瞥了瞥。离珠端了早膳进来,一看见我便开始絮絮叨叨,末了自是以一句“仙上这般不爱惜自己,又要让天帝陛下心伤忧虑了”结尾。
我自是不明白了,好端端一个做了天帝风光无边的小鱼仙倌,入了离珠口中怎么就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落魄书生形象,实在令人费解。
本来以为这脚上的皮肉之伤顶多两日便能痊愈,却不想整整半年方才好全。这半年之中,但凡我一起身走路便觉着脚下如履荆棘般刺痛,虽然心中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反复叫嚷着催着我去看看那个对我施了降头术的人,然而任凭我做再多的挣扎,也只能在离珠的搀扶下摸着墙气喘如牛地勉强挨到璇玑宫大门边上而已。只有躺着或坐着方才不觉得疼痛,根本无法腾云驾雾,因此这大半年我竟连璇玑宫的大门也出不得。
虽不得出门,然而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在六界的那一头活了过来,心中便生出一种莫名的慰藉,糖也吃的少了,偶尔能吃一些正常的饭食,有次我便更加断定这降头术是凤凰在我身上施下的。只是这降头术是好是坏,若哪日我一并想起穗禾和凤凰两人,便又觉得胸口不是那么舒服了。想来是还未好全。
今日长芳主得空上天界太白金星,抽空过来瞧了瞧我,恰逢我脚伤大好,便兴致勃勃亲自沏了茶给长芳主。花界与天界之所以关系紧张,皆因上任天帝天后缘由所起,如今小鱼仙倌做了天帝,花界便也废了与天界的断交 令,两界仙神精灵据说来往日益频繁。过去十二年里,二四十芳主来天界时亦常来探我,只是那降头术在我体内日益根深蒂固,倒有吸食心头血致我病入膏肓的趋势,便是他们来了,我也不过默默坐着,问一句答一句还常常答非所问,有时小鱼仙倌见我精神不好便索性替我婉拒了访客。
因而,今日长芳主瞧见我替她斟茶,一时间吃惊不小,“锦觅,你近日身体如何?”
我抿了一口茶,偏头想了想,终于还是按奈不住向长芳主讨教,“长芳主可知凡间有种巫蛊之术唤作降头术?”
长芳主点了点头,“留有所闻,听闻中了降头术之人便如同失了心一般,言行举止皆为他人所控,不能自己。”
“如此一说便对了。”我轻轻扣了扣茶杯边沿,“我怕是中了这降头术。”
长芳主手上茶杯啪的一声放在了桌上,神色古怪的看着我。我只她定然不解,便将自己这些年的症状说给她听。长芳主越听面色越往下沉,最后索性皱着眉满面凝重似乎陷入深思。半晌后,她认真的端看了一下我的面庞,吐出一句惊人之语,“锦觅,你莫不是爱上那火神了?”
我手上一松,整个杯子掀翻在地,落地清脆,“不是的,绝对不是!怎么可能?荒天下之大谬!”我一下豁然起身,坚定的否决了长芳主离奇的揣测,“我只是中了他给我设下的降头术!那日,我还在血泊里见过一颗檀色的珠子,那珠子一定有问题!”我攒紧了手心。
“珠子?你说什么珠子?”长芳主一下面色风云惊变。
“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是一颗佛珠般的木头珠。”果然,我就说这珠子一定有猫腻,这降头术一定与它有关!至此,长芳主彻底惨白了一张面孔。
“说什么珠子?我也来听听。”外面,小鱼仙倌恰好回来,接过离珠递过的手巾一边擦着手一边小吟吟地往里走,拾了我下首位的凳子挨着我坐下,并不在乎天帝无论何处皆须居尊位的规定。
因为长芳主的一番离谱推断,我尚在愤慨之中,想也不想便应道:“在说中降头术之事。”小鱼仙倌几不可查的沉了沉面色,“哦。”有看向我的脚,和声问道:“今日可还疼?”

“正要告诉你呢好多了呢?”着脚伤若非他的伤药灵验,怕是一年半载也好不了,如今好了自是他的功劳,我站起来走了两步给他看。
他微微颔首,便转头与长芳主寒暄起来。长芳主自从听我说了那橝珠之事后便似乎有些心绪不宁,面色隐晦的与小鱼仙倌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告辞了。
长芳主走后,我与小鱼仙倌默默相对喝了一盏茶后,正准备起身去上药,却听小鱼仙倌在我身后不浓不淡说了一句“他复生了?”
我脚下一顿,猛然回头,
小鱼仙倌垂眼认真看着茶盏里的叶片,茶水蒸腾而起的雾气熏得他面孔氤氲,看得并不真切,忽而见他淡淡一笑,许久后,又道:“虽复生,却堕入魔藉。”他抬头仔细的看着我,“他复生以半年,半年之久,却隐藏的如此只好,时至今日,天界才收到消息…..”
我不知为何心底舒出一口气。
“如今,幽冥之中人人皆称他一句——尊上。”他抿了抿唇角,仿佛事不关己般继续道,“仅半年,十殿阎罗皆为他收复所用。”
他手中青瓷茶盖沿着杯盖缓缓掠了半圈,细细的声音在大厅之中缭绕不去,话锋亦随着那茶盏慢慢转了过了:“觅儿,你的脚是如何伤到的?”
我背上一僵,道:“你知道的,为忘川魂水所伤。”
“哦”他看着我,眼中有碎裂的光晕一闪而过。
我转过身,忽然间觉得有些难过,急忙道:“我去上药了。”
“觅儿,须记得三分药七分养,你的脚尚未好全,还须静养。”他在身后温 和的叮嘱我我脚下顿了顿,临出厅门一望,对上他澄澈如昔的双目,突然生出一丝感觉:看不见沙石的潭水,并非因为这潭水既清且浅,亦有可能是这潭水很深很深,根本没有底……看不见底又如何知道里面石否有沙石?
第二日,我趁着小鱼仙倌与翊圣君论法之时混出天界,魇兽蹦蹦跳跳跟在我身边,任凭我如何诱哄威胁,他只是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的瞧着我,待我一转身,它便有欢快的跟上来,无法,只好随它。
刚出南天门不出一里路,我便被路上突然多出的一坨绿油油的东西惊到了,定睛一看,竟是一尾盘成坨状的竹叶青,我不由的闭眼默念:险些没有踩到,险些没踩到。
那蛇抖了抖尾巴一阵变化,看着那化作人形扬眉敞僸通身翠绿的模样,我忽然记起一桩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似乎忘了翻黄历,果然误人又误己,可叹可叹。
“美人,可算让我逮到你了。”扑哧君虽不似老胡 那般滚圆似球,然则也算是一个高大的男妖,这么往路中间一站,我的气势便挨了一节,生生被堵在路上过不去了。
我镇定的好后退两步,又听扑哧君继续唠叨:“几年不见,美人怎地又苗条了这许多?啧啧,真真是个风中弱柳我见犹怜,尽得花神与水神皮象真传!我决定将那《六界美人赏析宝典》重新编纂,当今世上,觅儿这美相貌决计冠盖六界,独领风騷!”
我抬抬手谦让道“一般一般,一般风騷而已。其实扑哧君你也很风騷。”
扑哧君很受用的抬了抬眉毛,对我道“风騷,是一种美德。”
我郑重的点了点头敷衍附和,再抬头看了看日头,道,“其实,言简意赅也是一种美德,扑哧君可还有事?”
扑哧君突然低下头,清纯的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美人你丧父大创之后科海安好?”忽而又满面狰狞的愤慨道,“只可恨那些把门的天兵硬是不放我进去,说是要有天帝的手谕方可通行,我知道了…..”扑哧君做恍然大悟状点了点下巴看向我,“定是那润玉小龙嫉妒我风騷销魂的相貌盖过他,与我一比相形见绌,唯恐我一出现,你便倾心于我!一定是这样的!”他握了握拳。
我不由的佩服扑哧君跑题的功夫,无论说什么最终都能跑到情啊爱啊的上面。
扑哧君忽然伸出爪子抓住我的手,郑重其实的道“择日不如撞日,美人,我们今日便私奔吧!”
我再次抬头看了看已越到头顶的日头,挥了挥手“改天吧,改天再奔,今日我有事。”
我好不容易避开扑哧君这拦路石,正待往前,忽然听见扑哧君在我身后道“听说那鸟儿复活了,堕入魔界成了一个大魔尊,呼风唤雨称王称霸,美人你不会在这暧昧 时刻凑热闹去瞧他吧?”我脚步一滞,有种被赤裸裸的戳穿心思的感觉。
“美人啊!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为好,那鸟儿亦非当年的鸟儿,当然,当年他也未必见得多好,傲气得恨不得让人一把捏死他,但如今已绝非傲气的可以形容…十殿阎罗岂是轻易肯臣服于人?为登魔尊之位,那鸟儿无所不用其极,近日里又血洗幽冥,将所有异己彻底铲除,寸草不留。现在,幽冥之中无一人敢和他叫板,十殿阎罗见得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呼他一声”尊上“,更何况,当年他是死在你的刀下,若叫他瞧见你。。
我要了咬唇,“我就想看看他,远远的看一看……”
扑哧君忽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我,面上升起一丝同情之色,“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爱上他了吧?”
我面上一阵冰凉,心中隐隐作痛起来,怕是那降头术又要发作了,我转身丢开胡 言乱语的扑哧君,架了朵云彩便自行一路飞去。
直抵忘川岸边将船资交 给爷爷,我一步迈上船,那魇兽也一蹦一跳地跟上来,忽地船身一晃,有人笑嘻嘻地道”老官,也顺便将我一并渡过去吧."
我这才发觉,原来扑哧君在我身后跟了一路,面色难免一沉。那老爷爷眼睛何等锐利,眼角一瞥见我的脸色便晓得我不愿扑哧君跟着,遂和气的对扑哧君道“这位公子,老身船小,多载一个人怕是船身吃水太深有些危险。”
扑哧君面色一沉,严肃的道“老倌这是拐着弯说我太胖吗?”说着,一脸愤慨的冲着老爷爷举臂腆肚,“你捏捏这强健的手臂,你摸摸这结实的腹部,我哪里胖了?老倌你分明是羞辱了我作为一个美男子易受伤的自尊心。当然,美男子不会与你计较,只要你渡我过去,渡资我也不向你要了。”
我忽然想起天蓬元帅有一招拿手的必杀技,好像唤作“倒打一耙”,怎么传给扑哧君了?
老爷爷被唬的一愣,竟真的将他,我,魇兽一船给渡到了对面的幽冥渡口。我哀叹,原本一条尾巴已经很麻烦了,如今又多了一条尾巴,可如何是好?况且还是两条显眼的尾巴。魇兽一身清雅梅花斑,一眼望去便知是天界所出,那扑哧君就更不用说了,天上地下怕是寻不出第二人品味独特到从头巾到鞋面皆是绿色打扮。

我正犯愁,扑哧君却晃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柔媚的女妖,将那魇兽变成一条赖头土狗,魇兽借着地上一滩水照见自己的模样,一时大受惊吓,十分幽怨。
我摸了摸出来时揣在袖兜里的一双兔儿,这兔儿本是魔界之物,带着妖气,可掩盖我白日里这不住的仙气,我将兔儿戴上后变化成一只兔子的模样,魇兽瞧见我变成一只兔子,想来一时便平衡了,复又水汪汪了一双大眼。
我不管他俩了,自己招来一团 滚滚乌云向前飞去,只听得扑哧君在身后疾呼“美人,你且慢些,况且你知道他住何处吗?”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
他很挑剔,做了他百年来的贴身书童,我自然晓得,哪里的水最清冽,哪里的梧桐最旺盛,哪里只载最单调乏味的凤仙花,哪里便是他的住处。
分辨了这附近的水源花木气息,我寻到一处恢宏的府邸,门上悬挂了一块偌大的牌匾,遥遥望去竟是只字未题。
我站在行道上看着那无字牌匾,周围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妖魔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地有个小妖蹦跶着大声嚷了一句“午时到了,尊上要出府了!”
一时间,行道上的妖魔皆停了脚步,自觉的避让到一旁,个个满面敬畏倾慕的表情。我一愣,行动慢了一步,一条原本人满为患的大道上仅剩我一只兔子孤零零的蹲于路中央。
正在此时,扑哧君气喘吁吁的扭着腰从后面追上来俯身从地上将我抄起揣入怀中,然后一头扎入两旁的妖魔群中。
刚扎入拥挤的妖魔群中,便听得那府邸大门霍然打开,扑哧君连道“好险好险,亏得快了一步!”
我从扑哧君的衣襟中探出头向外望去,只见那无字匾额的大门下,连列身段丰满腰身玲珑的女妖手持金盏鱼贯而出,左右各一十四名,四周妖魔皆偷偷垂涎吸气。接着出来了两列男妖,与之前的女妖对比鲜明,真真是牛鬼蛇神奇形怪状,丑的令人不敢看第二眼。
这一番对比我认出来了,魔界有云:罗刹,乃暴恶之鬼,男极丑,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这些开道的不想竟皆为罗刹恶鬼。
忽然眼前一暗,天空那个降下一片黑色镶金边的乌云,嚣张的遮住了正午的日光,有车撵的隆隆轰鸣声自府邸中传来。我忽然觉得心跳加快,快的像要顶到我的喉头般让我无法承受。
很快,四只青面獠牙的庞然巨兽衔着黑色的巨大车撵出现在罗刹恶鬼之后,乌木的轱辘碾过地面,带着雷霆电掣的杀伐之音,所过之处,墨云飘散,地动山摇。
血晶石帘轻轻摆动,影影绰绰只间,一个面容卓绝眼神清冷的人半卧半坐,一身玄衣无点饰a,却刺目的让人无法逼视,撵车上,卞城六殿恭敬的伏跪在他身旁似乎在禀报什么事情。周遭之人皆敬畏的垂下头,满目皆是臣服的恭敬之色,似乎罗刹开道,魑魅魍魉拉车,卞城六殿俯首汇报,这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剧烈的心跳突兀的戛然而止,仿若生恐连细小的跳动都会让他听见,让他发现。我仔细盯着那狭长的凤眼,忽然又生出一种怪异离谱的企盼,盼望他能看见我,一眼便好。
我突然忆起众人说他的面貌冠绝六界无人能出其右,过去从不觉得,今日却突然惊觉他竟真的长的匪夷所思的俊逸至极。
但是,我应该恨他,深深的恨他,觉得他是这世界上长的最丑陋的人才对,不是吗?他的父母杀害了我的母亲,他杀了我的爹爹,临死前还不忘在我身上种巫蛊。是的,我应该要恨他,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的恨他。
“美人,你做的太对了!他该杀!实在该杀!”头顶上扑哧君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将我从深思中带回,“比我长得好看的美男子通通都该杀!这家伙复生后益发长的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我一时词穷噎塞。
扑哧君低下头小声地对我说“听说正是这卞城六殿助纣为虐,对这祸国殃民的家伙复活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故而他如今甚是信任这六殿,二人在魔界遮天蔽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望着慢慢远去的车撵,心不在焉地喃喃重复,“哦,二人日日翻云覆雨。”
岂料,我话音未断,周遭诸妖魔皆扭头看向扑哧君衣襟里露出脑袋的我,目光无不诧异,扑哧君强扯了笑颜对众妖道“我这兔子精喜好看春宫图,刚学说话,刚学说话。。。。”众妖方才黑了脸转回去。
远处,渐渐远去的车撵蓦的一止,撵上有人回头。扑哧一声闪电般随众人低下头。
那人目光缓缓扫过众妖魔,幸而唯独漏看了我们这一角。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突然绽出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车轴再次滚动,车撵远去
扑哧君揣着我,后面跟着赖头魇兽,赶着投胎般急急奔出冥界,过了忘川河才停下喘息。
我从他衣襟里跳出来,化回原身,之间扑哧君额上竟是一片汗湿。
“美人,你一个‘翻云覆雨’险些将我们害死了。”扑哧君坐在地上呼扇着衣襟扇汗。
我怔了怔,“那不是你说的吗?”
扑哧君抖了抖眉,“我说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是双修,一个是弄权,差得远了。钱要省,字不好乱省。”
我终于戒了治标不治本的糖,却染上了另一个瘾头。
自那日再见凤凰之后,我便常常趁小鱼仙倌忙碌时支开离珠独自去幽冥界,每次都变化成兔子的模样,用那对耳朵上的妖气掩盖身上的仙气,出入彼岸倒是从未被识破过。后来我大了胆子,潜入他住的府邸,来来往往许多次,亦是没有被小鬼擒拿过。想来没有人会在意一只小小的兔子精。
虽然我去得频繁,但能见到他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即便见到了,他也总是被诸多魔头前呼后拥着,我怕行迹败露,不敢上前,只能远远的望着,哪怕只是这样远远的望着,哪怕只有一眼,也能让我像得了五千年的灵力一样窃喜。
我喜欢在他读公文的时候去,他与小鱼仙倌不同,不在入夜时读公文,而总是在已时翻文批阅。这个时辰是小鱼仙倌最忙碌之时,我能溜出来的可能性比较大,而且他的书房挨着后花园,一整面雕花镂空的轩窗正对着盛开着的凤仙花和凤凰花。我身上本有花木气息,隐藏在这花花草草之中便十分安全,故而我常悄悄地蹲在凤凰花粗壮的木枝后,透着花叶的缝隙,看魔界血红的天色透过轩窗上的木棂倒映在他略显苍白的侧脸上。
他浏览公文的时候很安静,眼睛全神贯注于字里行间,眉尾偶或稍稍一抬,那挺拔的鼻梁,半垂的眼睑,微微抿起的唇线……勾勒出一个精致的剪影。但我知道这安静只是一种一戳即破的假象,只有对着那些没有灵魂的笔墨纸烟才会出现的一种假象,一旦离开了书案,那双眼睛变像没有水的深井,黑的骇人,周身皆是冰冷凛冽的气息,压的人无法喘息。没有人敢直视他,他所过之处,只有大片大片战战兢兢匍匐于地的妖魔鬼怪。
他批阅得很快,却不慌乱。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页纸张,偶尔会染上一两滴未干的墨渍。黑色的墨点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上,让人产生一种隐晦的错觉,仿佛只要简简单单地做一张纸或一滴墨也会很幸福……
但是,他并非日日批复公文,我也未必日日都出得了天界,故而我有时不得不铤而走险在他府邸的其他地方出入,有时,我能在大门旁看见他刚刚远去的车撵,有时我能在膳厅外看见他刚刚放下筷子起身,有时我能避在大殿顶橼一角看见他杀伐决断后刚刚收敛的戾气,有时我能看见美艳放荡的妖娘一左一右的扶着他踏入内寝,夜半过后他一脸春情衣冠不整的出来……
今日,我来晚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入寝,我在府邸之中遍寻不着。正待离去,却险些被一个急急行路的女妖给踩到,幸得我闪身一避让开了。
“快!尊上要上次楚江 二殿上供的那件摩柯斗彩三秋披风!你们快去寻出来!只听得那女妖一入门便对那些侍从道。
一时间,厅内鬼侍满地小跑,想是到库房中找东西去了。不消片刻,便有一个鬼侍端了一个四方雕玉云纹盒回来,郑重的交 给那女妖,同时难掩一脸好奇的问道:“尊上对这些供物从来都是不看一眼,今日怎会想起要这件披风?”
“你这等小鬼知道什么?“那女妖不屑地哼了一声,”今日尊上在禺疆宫设宴为鸟族首领穗禾公主庆生,这你总该知道吧?”
那鬼侍点了点头。
这披风想来便是尊上预备送给穗禾公主的贺礼,这穗禾公主是何人你知道吗?”
“你刚才不是说她是鸟族首领吗?”那鬼侍搔了搔额上一缕稀疏的毛发,愣愣地道。
“笨!“女妖戳了戳他头上的犄角,“那可是尊上的救命恩人!还是尊上的表妹!”
那鬼侍忽然一脸了悟的表情,低声猥琐地问道:”你说尊上会不会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
那女妖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他,“也许也是穗禾公主许给尊上,不过依我看,尊上若是愿意娶谁的话,倒是非这鸟族首领莫属。好了,我不和你多说,我要去了。”言毕,飘飘然而去。
我跟在她身后,没跟多远便不见了她的踪迹,可恨这兔子腿短还只能蹦极,幸而我记住了他身上的妖气,一路寻着总算找到了所谓的禺疆宫。
我刚翻过高高的门槛,就见一列人鱼贯而出,为首的便是凤凰和穗禾。
二人停在殿外,其余人等亦是隔了段距离停下。穗禾抬起水盈盈的眼睛看了看凤凰,继而微微垂下,睫毛纤细黑长,在夜色中轻轻一颤,动人心魄,“送到此处便好。今日蒙尊上设宴为穗禾庆生,穗禾不胜感激欣喜。”
凤凰轻轻一挥手,随身的妖侍立刻心领神会的打开一直恭敬的捧在手上的玉盒,正是我方才见过的那个,只见盒盖一开,里面的五彩霞光一下子挣脱了束缚,耀眼的射出,射的一干妖魔满面惊艳,穗禾亦稍稍睁大了眼睛。凤凰一抖这唔霞披衣,亲手为穗禾披上,末了还细心地替她在脖颈处系绕锦绳,“夜露风寒,穗禾莫要着凉了才好。”不顾一干瞠目结舌的魑魅魍魉,他又上前了步,贴在穗禾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待他错身移开时,只见穗禾满目桃红,不知是羞还是喜,两眼竟水汪汪的要溢出泪来了,她微微怔了一下,咬咬唇再看凤凰时,竟有几分娇嗔,半晌后,她才恢复了端庄神色回首对其余送行的妖魔道“穗禾这便先行了,诸位留步,今日亦多谢各位盛清。”最终方才在一群刚刚回过神的“哪里哪里!客气客气”声中登撵离去。
不晓得其余人是否听见了,夜风当时恰恰将凤凰那句耳语送入我耳中“你我如此亲近,何须唤我尊上?”
我嚼了嚼苦涩的夜风,忽然觉得心口缩了缩,降头术又开始张牙舞爪了……
待我回神之时,一干人等已纷纷告退,凤凰也回了殿中。闻得殿内有靡靡丝竹之音,我竟鬼使神差地趁妖侍出入的间隙一下子钻了进去隐蔽在殿堂不起眼的背光处。
殿内,灯光旖旎,红缎绿罗,酒香醉人,美不胜收。有十二个美艳浓香的女妖赤裸着白玉双足翩翩起舞,足上绑的金铃随着裙带翩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像勾魂使者的梵咒一般撩人魂魄,叫人止不住心神荡漾。
殿中未设灯架,盏盏灯火皆为美婢手托,红如残陽的灯盏衬着大殿笼在一片蒙昧的光晕之中,轻如薄纱。
凤凰坐于殿首浅酌,两旁各有一个满身绫罗的女子,一个斟酒,一个添菜。凤凰忽然对着殿角眯了眯眼,放下手中酒杯,对着右手边的女子弯了弯唇角,一抹未荡漾开的笑容似乎半绽放花般最勾魂摄魄,那女妖满目惊艳,手上一软,一双银筷掉落在桌沿,身子亦软了软。
凤凰体贴地伸出手扶了她一下,那女妖立刻受宠 若惊得彻底瘫软在了他的臂弯里,半晌后,似乎见凤凰未有推拒,便索性偎入他的怀中,一双欺霜赛雪的藕臂亦攀上了凤凰的后颈脸颊在他胸前风情万种的蹭了蹭,“尊上,穗禾公主已离去,夜还长,剩下的时间可否分与奴下少许?”
凤凰眼神凉凉未有变化,唇角却略略一弯,不知是笑还是许.
那女妖想来一时被蒙蔽了心智,更加贴近凤凰,只差坐到他腿上了,凤凰亦伸手撩了撩她的发梢,一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由他来做竟是这般风情无边.
我忽然想起他过去常常这样撩过我的长发,为我摘去风中偶落的柳絮,便是没有柳絮时,他也喜欢这样缓缓摩挲我的发梢.我有时被他撩得厌烦了,便会不耐烦地别过头去,他却不让,只道:“这里还有一丝柳絮,我替你拿去,你莫要乱动.”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当年他脉脉停驻的目光如今想来竟是奢侈至极.
再看看他和那女妖两相依偎的身影,我一时丹田中气息酸涩,又似滚水般欲往外冒泡,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
又听那女妖奉承道:“尊上气尊贵胄,冠绝六界,若能承尊上一夜 雨露….”
那女妖正说到要紧之处,却见凤凰一挑眉打断了,“气尊贵胄?”
那女妖急忙附和道:“正是!尊上之仪容,尊上之手段皆叫奴下们钦慕不已.”说着忽地纤手一抬精准地指向我隐蔽的角落,“便是一只未成精的兔子妖亦知晓仰慕尊上.”
凤凰犀利的眼光刹那间紧随而至,我连踹息一下都未来得及,便笼罩在了他的目光下.他分明只是这样平静地看着我,我却像被荧惑昭德真君的金钟罩给劈头盖脸地罩住一般,浑身不得动弹,只得睁着两只红红的兔眼看着他.
他慢慢启唇,一字一字缓缓吐出,“哦?你如何知晓这兔子仰慕于我?”
那女妖自作聪明地道:“它自一进门便蹲在角落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尊上看.”为了增加说服力,她居然画蛇添足地又补了一句,“过去在尊上府邸中也常常见到这只兔子,总是默默地盯着尊上看.”
我一时连以头撞柱的心都有了,原来我一直都是在掩耳盗铃,自以为没有被发现,其实这些妖魔早就发现了我的踪迹,只是不屑于在乎一只兔子而已.
“哦?我却没有看见.”凤凰一字一顿.
我不禁舒出一口气,幸而他没有看见我,接着一想又不对,现在他瞧见我了,不知会不会被他辨认出来….我一时方寸大乱,起身蹦跳着就要逃遁.
不想,那女妖手中沙幔一伸将我一下抓到她手中,“尊上日理万机,自然瞧不见这些俗物.”她将我拖在掌上举到眼前一看,惊呼,“尊上,你看这兔子真好看.通身没有一根杂毛,白得竟如夜霜一般晶莹纯净.要不是它身上没有一丝仙气,倒要叫人认错成是嫦娥的那只月兔了.”
凤凰一挑眉尾,伸出手,“拿来.”

我一时心中狂跳不已,正想干脆现出真身化作水气逃走,不料凤凰却不待那女妖伸手,便将我一对长耳一拎而起,平举在眼前两掌处,眯了眯眼看着我,他眼中未有丝毫波澜,我却隐隐听到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铿锵着扑面而来.
我极度惶恐竟忘记了闭眼,只在他注视着我的凤眼里看见了自己被他擒住的摸样,看见自己攥在他手心里的一对耳朵,那耳朵上的血丝脉络条条分明,我忽然记起这对兔子耳朵是他买了送给我的.
他定然不会记得了.
我忽然挣扎了一番,奈何耳朵便是兔子的要害,一双耳朵被拎住,我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凤凰捏着我耳朵的手越来越紧,我不免怀疑这耳朵会被他活生生地拽下来.
“尊上,这兔子真可爱,能给奴下吗?奴下驯了它做个妖宠 .”女妖攀着凤凰的手臂向他讨要,我一时间觉着就算给这女妖养着也比让凤凰看一眼要好上许多,“它的眼睛真是水灵…”女妖忽然大惊失色地掩住口,趴下连连磕头,“尊上息怒,尊上息怒,奴下不是故意要说'水'字的,奴下…奴下只是一时昏头….”
凤凰脸色陰沉地看了看她,我这才惊觉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黑的,而是很深很深的血红色,红到若非这般接近竟错以为是黑的,我突然害怕起来,怕到竟要失口惊叫出声。他突然嘴角一挑,“妖宠 ?有些东西,并非你想驯服便能驯服得来的。你真心养它,却难保它哪日不会反扑于你……”
“不过是只兔子罢了,何况它这么乖顺,又不是猛虎,如何会伤到人?”那女妖战战兢兢地说道。
“乖顺?”凤凰提着我的 耳朵将我又拎进了几分,那眼神压得我呼不出气,胸肺被闷得似乎要炸开了。我忽然惊觉眼前是我的杀父仇人,而我不但救活了他,如今竟还反复流连直到现在被他捏在掌心嘲弄!
我一时间心中纷乱,一抬头张口便住他近在咫尺的眉心。
“啊!”女妖惊呼出声。
凤凰一把将我大力地拎开,丢在一旁,冷冷地从唇角吐出一口气息,料峭凛冽,“未必猛虎才伤人,兔子咬人才叫人心寒,不是吗?”
我方才被他捏着,因而使出的力气并不大,只不过要破了他眉间一点皮,一滴妖艳的 血色顺着他挺拔的鼻梁缓缓流下,温 柔地停在了鼻尖上。我怔怔地看着,竟想起了那把柳叶冰刃,想起了嫁裙上大朵大朵开出的花朵,想起了他绝望的最后一眼……我一时间神志不清,竟忘记了要逃,忘了怎么逃,忘了应该逃去哪里……
他亦不伸手去擦那滴血渍,任凭它停驻在鼻尖,仅是微微垂着眼看着被掷在地上的狼狈的我,突然笑了一下。
一殿妖魔包括他身旁的两个女妖,都吓得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这兔子该死!罪该万死!是我等小妖失……失职……职,漏网……放……放……放它进来……
“兔子,就该去毛去皮,抽筋剜骨,放于火上烹饪。”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大殿,缓缓道,“上货架!”
“是……是……”几个妖魔连个“是”字结巴成几段,踉踉跄跄地爬起爬起身,片刻后就架好了一团 熊熊篝火,柴薪在其中毕剥叫嚣,热辣辣的火舌直往上舔。
“这凡俗之火岂不玷污了这兔子?”他重新拎起我的双耳并未使力,却让我全身血脉瞬间逆流,“上三昧真火——”
我一抖。
须臾,有妖魔报,“禀尊上,三昧真火已架好了。”
凤凰缓缓一点头,那滴血终于滑落在鼻尖,掉在了地上。他利落地伸手一扬,将我掷入火中,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杀伐果断。火光顷刻间将我吞噬,热浪灼人,我闭上眼……却在下一刻落入一个湿润的包皮围中。“魇兽!”有小鬼惊呼,“天帝的魇兽!”我睁开眼,只见那梅花魇兽张口噙着我,闪电一般划过大殿,几个跳跃便向外飞去。亏我还以为将这尾巴甩开了,不想它竟偷偷跟着呢。“快!快抓住它!”“不能让它逃了!
一阵混乱之中,我回首望去,只看见一团火光模糊一片。

小鱼仙倌坐在床 沿,正低头给我手腕上药,他托着我的手臂,忽然将我的衣袖撸至肩头,我的整条手臂霎时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眼下。我一看郝然,要褪下袖口,却被他使劲抓住动弹不得。
被他这般一捉,臂上伤痛猛地袭了上来,我倒吸一口气,“嘶——”
从来不知道小鱼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面,我难免一愣。他却不抬头,两眼看着我被三昧真火燎伤而纵横交错 错的伤痕。他眉宇一沉,嘴角紧抿,给我上药也不似过去那般温 柔,倒像是报仇一般,用药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过那些烧伤处,疼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不敢吭声气,只好强自忍着。
他生硬地给我上好药后,面色越发差了,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扭头便往外走。
在我意识到时,我已疾走几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鱼仙倌……”我唤了他一声,却不知如何继续,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想要说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僵直着背,冷冷道:“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对我说。”半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得像一片过眼的云,”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越清晰越受伤……”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淡淡地道:“放开我吧。”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依言放开了他的袖摆,许久后,他却不走。我默默转身回房,刚走两步,便听到身后一阵轻风,他回身抱住了我,“觅儿……”
我怔然,只听到他的胸口中隆隆作响,“觅儿,不要再让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吗?我在等你回头,一直在等你回头,你知不知道呢?我说服自己,只要我纵容你放任你,只要我日日睁一眼闭一眼地自欺欺人,只要这些能让你开心,能让你的身体好起来,你便总有一日会看见我的好、看见我对你的情。可是,为什么你从不回头呢?为什么你宁愿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烧也不愿意来寻我的怀抱?”
他看着我,眼中黯淡无光,似乎万念俱灰,“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我慌乱地推开他,“你说什么?什么是爱,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我忽然感觉浑身一阵寒冷,从骨头里生出的寒凉,我抱紧手臂想要给自己一点温 暖,“我只是中了降头术,你怎么不明白呢?”
“降头术?降头术……我亦中了你的降头术,为何你却不来解?”他垂头凄然一笑,“你能放开我,我却永远放不开你……”
我看着窗外的去絮分开合拢,合拢分开,心中一时空洞得像被掏去了心肺一般。
我什么都不明白……
自从这次火中逃生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见他,也怕他看见我。我也总是避着小鱼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里,我只是喂喂魇兽,种种花草,数着小鱼仙倌带给我的凡人祈愿条,下界布施一下雨水。有时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许愿,神仙若有烦恼又向谁许愿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许愿!水神若有什么愿望,天帝陛下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替仙上达成!”离珠一脸崇拜地说起小鱼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离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天帝陛下这么多年对仙上如何,别人不知,仙上自己难道还不知吗?”看她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势,我正在岔开话题,却听她脱口道,“听闻鸟族的首领近些日子便要定亲了,仙上什么时候和天帝陛下完婚?”
我心下一沉,“和谁定亲?”自己亦是明知故问,却不知为何仍存了一丝侥幸心理……
离珠尴尬地一咳,答非所问道:“当年,这穗禾公主似乎还和彦佑君有过一段不清的渊源,听闻彦佑君便是因为她而被贬下界为妖的……”
看她那闪躲的模样,我再也无心听这些八卦传言。心中忽地一拧,十分难过。
长芳主说:“锦觅,你莫不是爱上那火神了?”
扑哧君说:“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小鱼仙倌说:“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怎么可以!我一时间惶恐至极……不行,我要再见他一次!我要确认,我要证明,证明给我自己看!
当夜,小鱼仙倌赴西天与燃灯古佛论经。我再次潜入幽冥之中。
看见凤凰时,他似乎有些醉了,脚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正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有两个女妖上前要搀扶他,皆被他推开了。他拿着一只玉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似乎对那酒并不满意,将玉壶一掷在地,壶身触地即碎,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周遭侍从皆一下跪倒在地。
“我不是说要桂花酒吗?”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魉,“都起来吧,去给我拿桂花酒来。”
“是……是……可昌,尊上,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酿……”一个女妖壮了壮胆子,困惑地说出实言。
“嗯?”凤凰看向她,闻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那女妖便不敢再辩驳,只道:“奴下这就去拿桂花酒。”
凤凰方才回身步入寝殿。少顷后,我化成水汽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寝殿里,他已衣带未解、罗靴未脱地闭眼躺倒在重纱幔帐的床上 榻之上,一根白玉镶金的发簪掉落在地,锦被上铺满了散开的乌丝,似流水般沿着床 沿滑落些许。他的一只手已滑落在床上 畔,虚虚地拢着,想抓住什么似的握了两下,终是无力地滑下,长指苍白。
我蓦地想伸手握住那只手……刚化出身形,却听到门外有低低的衣摆摩挲声,慌乱之中不知化了个什么藏于几上果盘之中。
两个女妖侍从端了壶酒进来,像是重新准备的桂花酿,轻手轻脚放在桌上后,看了看凤凰凌乱地卧在床 上,似乎想替他盖上被子,踌躇了一番,却终是没那个胆量。
她们正蹑手蹑脚出门去,其中一个女妖却一眼瞥过我藏身的果盘,立即面色大惊,伸手拽了拽另一个女妖的袖摆。

那女妖随即回身,看了一眼后亦面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地伸手过来。看那方向……莫非竟是冲着我钳过来的?
正在此时,榻上的凤凰翻了个身,两个妖侍吓得忘了手上的动作,努了努嘴快速撤出了厢房。
掩门时听得一个女妖低声对另一个道:“竟然是颗葡萄……竟然有人不要命地敢将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还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厌恶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明日便是此人魂断之时……”
我看见水晶果盘底面倒映着一颗溜圆绛紫的葡萄,原来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许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厌恶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盏被划破了纸面的灯笼一般,在风中摇了摇头。
他动了动,伸手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我晓得他醉酒后多半不清醒,不会发现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边 榻跟前。
房中烛火幽幽,晃动的光晕擦过他的脸颊,半明半暗的。因为醉了的缘故,他唇色润泽如含丹朱,长眉像两道笔力遒劲的墨痕,面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倦色。眉间,是我咬下的伤痕,行将消失。
我低头认真地看他,恨他?爱他?
若非恨他,我怎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为什么杀了他以后我这样难过,难过得痛不欲生?真的是因为降头术吗?可是,我若如人所说是爱他的,我怎会动手杀他?我
与他日夜相对过百年亦从不觉得有何别样的情意,其后几百年中他对我说过许多意味深长不明的话语我亦从未动心,他吻过我,吻过我许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后还曾与我双
修过……可是,我却从未将他放进心中。
我怎么可能死后却一念之间爱上了他?况且他就要和穗禾定亲了……
他忽地睁开眼,黑漆漆地看着我,满室的灯火没有一盏能倒映入那双瞳仁之中。
我被他这动作生生吓了一跳,不得动弹。然而,他却只是这样看了看我,刹那间又闭
上了眼,我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间醉酒亦是这般,只是无意识地睁眼,实则并未清醒。
他的双唇动了动,微微缩张,似乎在说什么。我一时好奇将耳朵贴近,听了半晌,再细看他的口型,似乎是两个不成句的字,“水……喝……”他定是酒后口干了。
意识到动作之前,我已变化出了一盏香茗端在手边,一手托了他的后颈稍稍固定,一手将那杯茶送到他嘴边缓缓倾斜。
岂料,他薄唇紧抿,竟是滴水也未漏进,茶水沿着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茶渍。如此反复几次,皆灌不进去。我一时有些着急,无法,只得一口将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贴上他的唇,撬开齿缝,将水一点一点全部渡了进去。
离开他的双唇时,我看见他他敛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正待放下茶杯,却又听他启
口声张,口形仍是:“水……喝……”
于是,我又蓄了一口茶准备再渡给他,我刚用舌尖挑开他光洁的齿缝,便被另一个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应过来要退出时却已经来不及。
那舌尖带着馥郁的桂花香味,如倒刺般一根一根扎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缠绕,如影随形。我逃不出,避不开,一口清茶于缭绕之间酿成了浓烈的酒,熏得我神志迷离 。
有一只手掌托住了我的后脑,掌心冰冷如玄铁,我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推举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来,却不想后背已被他的另一只手臂牢牢锁住,任凭我如何挣扎,却只不过让两人的衣裳更加凌乱而忆。
他的衣襟敞开了,露出白皙而结实的胸膛,柔韧的肌理让我脸上一烫,慌乱地要闭上双眼,却在双眼合上之前瞥见了一道细小的霜菱,约两寸长,正好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尘封了什么,又似乎铭记着什么……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抚上了这淡淡的疤痕。

他闭着眼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一道浓重的杀气划过我的脸侧,我不由得一惊。下一刻他却松开了我的后脑抚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进去,那些丝纽扣顷刻之间颗颗散落。
他轻轻抚过我的腰,指尖沿着脊梁缓缓向上,绕过我的肩头,最后停在了一处,他虚虚笼着那团 柔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中一下快过一下。
他带着酒香的吐息呼吸掠过我的额头,竟有一丝残酷的甜味,长久的凝滞压得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连足尖都是绷紧的,清明只在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飞逝而过,顷刻之间,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了身下。
我舔了舔干涸的唇瓣,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吻上了他的唇……他吮着我,从舌尖到足背,一寸一寸,细腻却不温 柔,暖暖却不温 暖,他吻着我抚摸我,唇如烈火,盅惑人心。我攀上他的肩,绕上他的腿,仿佛心中想要寻找一个温暖 爱的桎梏。一时间,支离破碎的喘息声交 织成网,将我们紧紧网住,仿佛我们从未远离过,没有生与死的隔断,没有爱与恨的疑惑,只有两颗靠近的心,频率不同却紧紧相偎……
他冲了进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那一瞬间竟是寂静的,像是一曲琤琤琴音嘎然而止。猛地,琴音再次响起,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硝烟、号角、铁蹄、喊杀……汹涌而至,直至将我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我大汗淋漓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眼前是他合眼的睡容,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完美。
我垂头看着他胸间那道有棱有角的淡淡霜菱,我再次伸出手抚上,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他动了动唇,看那口形依旧是:“水……喝……”
我一怔,他又想喝茶了?转念一想,他醉酒后肝火旺盛,口渴自然是当然。岂料,我将茶送到他唇边,他却不耐烦地扭开了头,唇瓣再次开启,这次却终于出了声,不用我再根据他的口形猜测他在说什么。
“穗……禾……”
我有一种五雷轰顶之感,怔了片刻后,忽然伸手捂上自己的双耳,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越清晰,越受伤……”小鱼仙倌的话突兀地闯入我的脑海,我感觉自己的心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喝……!”全部都是我的臆想,他从一开始说的便是“穗禾”二字……
他为了她醉酒,为了她伤神,更有甚者,他抱着我,吻着我,亦是错当成……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合拢衣襟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不已。我努力要看清那些襟带纽扣,却怎么也集中不了视线,只有一片模糊的水雾,最终,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方才穿戴妥当。
路很长,没有尽头,我一路奔跑,总觉得身后有个厉鬼在追我撵我,要吃了我,连皮带肉,骨头都不剩。
我跑啊跑啊,一直跑着,我忘记了自己会飞,忘记了自己是神,忘记了自己根本就鬼怪不侵……
但是,我突然看清了一件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降头术……
我爱他,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样清晰,清晰得叫我无处遁形。
一夜 奔跑,我最后仆人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来时,我趴在一方冰凉的石碑上,抬头便是爹爹的坟 ,一尘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尘飘逸的衣裳。原来,我昨夜竟是跌回了水镜之中。
我跪在爹爹的坟前,默默无语,直到日上三竿。
“葡萄?”一团 橘红的颜色扑入眼帘,我抬头,只见老胡 托着圆滚的肚子费力地俯身看我,见到我的脸时,却大吃一惊,“葡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你这是……这是在哭吗?”他伸手接过我面上落下的一行水渍,放在眼前仔仔细细、饶有兴趣地看了两遍,“幸而我俩信步走到此祭奠水神,不然便参观不到葡萄这旷世难见的泪水了。”他转念一想,忽然瞠目结舌地满地团 团 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我要赶快回家收拾包皮裹跑路去了,花界怕是要塌了,葡萄竟然会哭!”
“红红,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 当今天帝好歹是你的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这花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胡 回身推搡着一个一身红纱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喷出一股气,不屑地道,“真是晦气,竟然看见这天下第一忘恩负义之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说话间甩袖怒目瞪视我,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我垂下头。
老胡 抬起穿错左右脚的皂靴走了两步之后又转了回来,他再次艰难地弯下身看着我,严肃地道:“葡萄,有人抢了你的灵力?”
我不语。
老胡 面色一沉,“难道那尾小龙天帝不让你做神仙了?”
我不语。
老胡 面色刷得一下白了,“难不成,难不成竟是那小龙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丢了?哎呀呀!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了不得了,你不晓得哦,那个凤凰如今称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准会抓你到地狱去的!地狱十八层,阎罗一十殿,刀山油锅,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在幽冥之中,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黑白无常,那些鬼怪哪个长得不是面目可憎丑得叫人胆战心寒?你还未被放入油锅里滚成油炸葡萄,就肯定已经被这些丑人吓死过去了!也不知道红红那一脸桃花相的二侄子怎么和他们打交 道……”
“不许你说我家凤娃的坏话!”未走的护理仙一脸愤慨地打断他。
“其实。你也不必偏袒那鸟儿,依我看那鸟儿远不及这小龙天帝好……”
“你胡说八道!气煞老夫爷!我明天就去请玉兔!”
……
凤凰,凤凰,我喃喃地念着,心口一空,只有看不见底的绝望。
“葡萄,你流血了呀?”老胡 一把拽过我的手,将我牢牢握紧的十指一根一根分开来,两个掌心赫然出现十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葡萄,你究竟怎么了?”
我看着那些血,忽然觉得很无助,接着又极度厌恶自己,“老胡 ,我爱上他了,我爱上我的杀父仇人了。”

老胡 一哆嗦,暮地丢开我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见了鬼一般,“绝对没有的事!你是葡萄呀,你不可能爱上人的!”
“笑话,你爱旭凤?你若心中有丁点儿在意他,十二年前怎么会下毒辣之手,枉他违逆当年天后之意,坚决不与穗禾定亲,枉他为你密谋三年与润玉斗智,终于抓住润玉之把柄,孤注一掷于大婚之日与他兵戎相见。他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爱护着你,哪里知道你竟将他一刀毙命!即便水神真为旭凤所杀,你若爱着旭凤又怎会半分余地不留?况且,我绝不相信旭凤会伤水神,更莫说杀害水神!”狐狸仙怒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
“我亲眼看见……我亲耳听见……我不知道,我好难过……”我低声抽泣着,字不成句。我不知道为何过去自己没有丁点儿心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的去手……?
“旭凤就是昏了头才会爱你,如今听闻他要与穗禾定亲,老夫以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过你们,不想竟是害了他!”狐狸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字字千钧地砸向我。
“不可能!葡萄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你是吃了陨丹,一辈子老胡 仓皇失措。
“陨丹?什么陨丹!”狐狸仙疑惑地问道。
我一时有种不祥之感。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红红,你年纪大了,耳背。”老胡 满面悔不当初的神情,仓皇地闪躲着目光。以你方才那嗓门也听得一清二楚了。你说,什么陨丹?什么无情?”狐狸仙步步紧逼,就差揪住老胡 的衣襟了。
老胡 连连摆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蹿去。
我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遥望远处,低低开口,“可是一颗檀色的木珠子……佛珠大小……”
“你……你知道吗?”老胡 生生刹住脚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地瞠目看我,“哪个芳主告诉你的?”
我绝望地低头一笑,竟然……
“我看见了,我亲口吐出来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丢了,还有什么吐不出来……”
“冤孽啊!”老胡 捶胸顿足,“先前花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快说究竟何事!否则看老夫不放兔子咬死你!一兔当先,千军万马,万兔奔腾……”狐狸仙急切地连连吓唬老胡 。
“哎哟喂,我说,我说便是了。只是,我仅仅听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胡 畏畏缩缩,看见我红肿得近乎睁不开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于是犹犹豫豫地道,“既然葡萄都瞧见了……其实,此事二十四位芳主皆知,只是被先花神逼着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泄露便自毁元神,故而不敢透露丝毫。”
老胡 陆凭感慨地摇头晃脑,“当年,先花神一心钟情天帝,却亲眼看见天帝琵琶别抱。花神后为水神所动,愿厮守终身,不想水神却被指婚风神,他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弥留之际产下葡萄,彼时,天界好不热闹,花界却是凄风惨雨,花神万念俱灰,感怀情之飘渺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堕入阿鼻地狱别无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过于张扬,否则必有祸事相随,遂将当年玄灵斗姆元君所炼之陨丹给葡萄服下。”
“先花神曾说,服此丹者灭情绝爱,不愿葡萄再步上她的老路,愿葡萄无情遂刚强,无爱遂洒脱,逍遥度此生,还命二十四芳主将普通拘在水镜之中万年以避祸。岂知,唉,岂知陨丹竟也绝不尽这万毒情丝,压不尽心绪萌动。葡萄,你竟然还是爱上他了,爱到竟将陨丹生生吐出……人有命理,神亦有,唉,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原来……我笑了笑,又笑了笑。
如今知晓了又有何用处?他杀了爹爹,我杀了他,他死了,我方才吐出陨丹,晓得自己爱他。他活过来了,却再也不爱我了,想事恨不能食我血啃我骨。如今,他爱穗禾,穗禾亦爱他。
仅余我一人爱不得,恨不能,两相挣扎,什么都不是……
“陨丹?我掌姻缘情爱十来万年,竟从未听过有此种丹药,闻所未闻。”狐狸仙惊得双目圆睁,连连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葡萄!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老胡 惊呼出声。
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我再无颜面对着爹爹的坟 。
六界之大,却仅有天界可以回返……
当日,有使者送了一张精致的帖子给我。大红颜色,比翼鸟绕着连理枝,栩栩如生,两个金漆落笔的名字跃然其上。下月十五?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我用指尖将“旭凤”两字描摹了一遍,抬手,指尖皆是金粉,轻轻一捻,散入风中。
第二日,小鱼仙官在天河畔捡回看了一夜 星星的我。他抱着我,叹了口气,眉头紧蹙,许久后道:“觅儿,你还有我。我还有将心换心的机会吗?”他的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见。
我抬头看着小鱼仙官,突然觉得有些忧伤……他表面温 和其实却很执拗,他执拗地站在一旁已经站了太久,却不肯回头。
“觅儿,凡间的雪快要化了,我们明年春天完婚,可好?”
“好。”
他的呼吸猛然一震,将我抱得更紧。
三个人,有两个是欢喜的,那么便是多数了,也算得是美满了吧?美满便是很好,圆满太难了,况且世上哪有这许多皆大欢喜……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说爱你。

辰时,我去书房寻小鱼仙官,照例看见了徘徊在璇玑宫外的按个小仙姑。这小仙姑十分乖巧有礼,每每见到我都要低头俯身道一声:“见过水神仙上。”我亦向她点头回礼。
我看人一般只看个大概轮廓,今日却一瞥间,瞧见了她的面庞,一时间觉得有些眼熟,遂停了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上,小仙名唤邝露。”
我想了想,这名字却是极生疏的,那小仙姑见我一脸茫然的模样,便补充了一句,“太巳仙人便是小仙之父。”一说到为小鱼登天帝之位险些壮烈牺牲的太巳仙人,这小仙姑便自豪地抬了抬头。
太巳仙人之女?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点头道:“哦,我见过你的,你可是那个问过我天地是否会纳小妾的小天兵?”
她脸上一红,轻轻地点了点偷,羞得几乎要一头载入云彩里。
我看看她,道:“我记下了,你且先回去吧。
她不可置信地瞧了我一眼,见我并无诓她的样子,喜出望外地红了脸,到了声谢,恭恭敬敬目送我踏入璇玑宫门后才离去。
书房之中,小鱼仙馆一见我,立刻将刚蘸饱墨的一管笔搁上笔架,起身便迎了上来握住我的手,我几不可查地缩了缩,却终是没有抽出手,任由他握在手心。
“觅儿,你来得可巧,方才他们端了一碟石榴糕来,我却已用过早膳,腹中已满,不如你替我尝尝吧?”说话边将那蝶红澄澄的糕点亲手拿到我面前。
我伸手捏了一块,嚼了嚼。我常常现不在焉忘了吃东西,他也不戳破我,只是他的书房自此后便中备有糕点,见着我变叫我替他吃。
他对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叫我越发受之有愧地忐忑不安,不忍见他温 柔凝视的眼眸。我开口道:“凡间极东的一块土地旱情严重,土地崩裂,颗粒无收,当地之人若非渴死便是饿死,尸横遍野,有人频繁上水神庙求雨。但是我去看了看却非布雨降霜可解决之事,乃是祸斗与猰貐二怪狼狈为奸,为祸一方。”
他捏了捏我的 手心,我最终在他温 柔注视下艰涩地改口,唤了一声:“润玉……”他喜欢我叫他名字我若唤错,他便会这般注视着我,直到我改口为止。
听见我唤他,他满足的笑了,似乎这样一叫便让他打心底里开心,如同得了万年灵力一般。
“我方才在门外看见太巳仙人之女。”我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哦?”小鱼仙馆微微侧过脸看着我,眼底有流光滑过,带着好奇的神情。
“其实,我并不反对你纳天妃,你若有喜欢的人只管纳来。”他待我很好,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有,我给不了他,希望别人能给他。
他一下顿住了,认真地看进我的眼里,我坦然真诚地回望他。他唇角一抿,手中的糕点碟嗒的一声搁在红木的书案上,放开我的手一拂袖站起身,背对着我握了握手心,“难为你如此替我着想。”他口气前所未有的寒凉,“觅儿,我不怕你没心,就怕你偶尔这般有心!”
这,这是婉拒?我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不好再留,告辞便走。我乘着水雾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一圈,却远远看见东天门外一个油菜绿得身影正唾沫横飞地游说着一动不动站在门前的两名天将,遂压低了水雾靠近前去。
“扑哧君,你这是……”
扑哧君两眼忽闪忽闪,遇着亲人一般,“美人,是你吗?”随即哭丧了脸,“这两个木头桩子不让我进去。”说着便抬脚要趁机溜到我身边。
两个天兵画戟一横,拦腰将他挡在外面,“休得对仙上无礼!”
“美人,他们不让我进去,不如你出来吧。”看着扑哧君闪烁得近乎抽风的眼睛,我善解人意地踏出了东天门。
扑哧君扯了扯我1的袖摆就要走,临走时不忘趾高气扬地回头看一眼把门的两个天兵。
“美人,听闻你想不开要做天后了?”扑哧君将我带到一处僻静地,劈头便是一句问,又道,“天后这个职位其实很讲究天赋异禀的,不是我低估你,你实在资质平庸,哦,不对,是资质差了些。”
“资质平庸?你是暗示我神力低下嘛?”我饶是这些年脾性修养得再平和,被这个隶属我管辖的水妖这样直白地贬低,牙槽也难免要磨上一磨。
“不是说的神力。”扑哧君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纵观横观历任天后,哪个不是陰险狡诈,心狠手辣,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些优良品质,美人你似乎一样都没有……”正说到高潮迭起处,他忽然一停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窈窕女子行色匆匆地往东天门飞去,心中霎时一阵钝痛。
“不说往任天后,且说这个穗禾,美人,你的段数便不及她一成。”
我低垂下头,被他这毫无修饰的直言不讳戳到痛处,竟是眼中酸了酸。
“美人,别,别,你不要难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扑哧君看着我,已是手足失措,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说你不及她陰险,不像她有心计会算计。我过去年幼清纯可人时,便被她狠狠算计过……”
我讶异地看向扑哧君,只听他道:“当年,我做生肖神之时,是多么清纯可爱,无忧无虑,整日游荡天庭,偶尔勉为其难地调戏调戏小仙姑,可算得十分低调。这穗禾虽为天后之族人,却为远亲,天后族人何其多,有如何会个个在意?她为了上任,竟然将主意动到了了我身上。蟠桃宴上,我被她在酒里下了迷药 ,归去时不胜酒力倒于彩之中,她便将天帝当年的一个侧妃迷晕之后放入我怀抱中……最后,她又带领众仙突然杀出,将我们擒拿至天帝面前,我素来风流 是有口皆碑的,天帝一时深信不疑,震怒之下贬去我的神籍,将我流放为妖,又将那个小侧妃贬为凡人。天后么素来眼里容不得沙子,早就瞧着那小侧妃碍眼。穗禾本本就有手段,此后更是步步为营,竟终于坐上了鸟族首领之位。”
我瞠目结舌地听罢这一段秘史,不想扑哧君被贬下界的缘由竟是这般俗气……枉我过去还以为有多么离奇呢,还为此想过诸多桥段。譬如:花心的天地看上了碧绿脆嫩的扑哧君,扑哧君为天威所压不得不从,然而天帝为情势所逼迎娶了天后。天后嫁给天帝之后得不到天帝真爱,对情敌扑哧君恨之入骨,后来竟由恨生爱,和扑哧君二人惺惺相惜,暗生情愫。扑哧君在这一男一女之间辗转纠结犹疑不定,最终东窗事发被天帝知晓,然而天帝再怒却始终对扑哧君割舍不下,下不去手将其挫骨扬灰,只将扑哧君贬为妖精,遣出天界,从此再不相见,各自怀念……

原来,是我多想了。
“话说美人,你何苦为了一只鸟儿放弃天下所有的蛇儿改投入一尾龙的怀里,去挑战天后这个你不擅长的白脸角色!往后可有你受的了,要与天帝斗,与诸神都与天妃甲乙丙丁斗,与仙姑戊已庚辛壬葵斗……美人,我实在不忍见你香消玉殒啊……”扑哧一声连连叹气地摇着头。
我好端端的竟然在扑哧君的臆想之中丧于非命,遂黑了脸道:“过奖过奖。”
扑哧君语重心长地又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其实,有些女子可怕,有些男子更是可怕……”
听着他没头没脑又蹦出的这么一句,我不以为然,顺口接道:“莫不是不男不女之人才不可怕?”
“美人,你还是逃婚吧!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和你说这事的!”扑哧君照例热情地邀请我与他私奔。然而我心中却惦念着另一件事,于是不再听他天花乱坠,径自走开了。
幽冥界与天界如今势如水火,穗禾即将嫁入幽冥,今日来天界所为何事?
更蹊跷的是,她刚才入了东天门之后,奔的方向竟是璇玑宫。

我立在虹桥上,在眉骨处用手掌搭了个凉棚遥遥眺望暗林深处。
璇玑宫白墙黛瓦,素来是一处清幽雅致的所在,自然从未设天兵天将把守,现在却立了一排极不相称的天兵,太巳仙人亦在其中。那些天兵天将们虽未穿铠甲,却个个目光炯炯如炬,警惕地四处张望,陆续有几个神仙似有公务求见皆被婉言拒于门外,看太巳仙人的架势,似乎连只蚱蜢都不会放进去,真真是将这璇玑宫守得固若金汤。
我心中疑窦更重,遂化为一丝水汽混入一朵随风游荡的云中,忽忽悠悠飘入璇玑宫内。小鱼仙馆的书房亦是门窗紧闭,我便借着这水汽之形趴在窗棂边,稍稍润湿了一角窗纸向内看去。
只见小鱼仙馆坐于上位正端着一个青瓷茶杯浅浅抿茶,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而坐于下首客座的正是那鸟族首领穗禾。二人皆不言语,一副敌不动我便不动的架势,不晓得是在唱哪一出。
许久之后,穗禾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穗禾今日为何而来想必天帝十分清楚。”
小鱼仙官淡淡一笑,“穗禾公主此言差矣,本身实不知晓你为何登门。”
穗禾冷哼一声,“你是否在老君的丹药之中做了手脚?”
我心中一跳,只听小鱼仙观慢悠悠地道:“原来是为了这桩小事,本身不过是去除了一味上火的草药而已。
“你!””穗禾一时气急,随即冷言冷语道,“外界皆传天帝对水神一往情深,挚爱非常却不知天帝连至爱之人也是利用欺骗的!你明知旭凤为不死之鸟,极有可能并未彻底魂飞魄散,而水神得了老君金丹之后必定会去救旭凤,你明知旭凤体质属火最畏寒凉,便故意去了丹丸火性,如今旭凤屡遭丹丸之力反噬之苦,你……”话锋一转,语含讥讽,“那水神怕是还不知自己这颗棋子的作用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吧?若是有旁人提点提点……”
我一时如同被雷电击中,彻底愣住了。
小鱼仙观将青瓷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挑了挑眉道:“穗禾公主说得这般坦荡,是否已向那魔尊坦言,他能够死而复生并非因你所救?”穗禾面色应声一变。
“况且他的魔力蒸蒸日上,连他自己都不在意这区区反噬,穗禾公主此举未免杞人忧天了。”他悠悠道来,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穗禾僵硬片刻后慢慢定下神来,道:“便是旭凤知晓是那锦觅救了他又如何?若非她一刀致命,旭凤又如何会魂飞魄散?倒是有一事……若是那锦觅知晓当年先水神之逝并非旭凤所为,且她的未婚夫天帝陛下从一开始便知晓元凶并非旭凤,却一直隐瞒于她,误导于她,你说她会有何反应?”
晴天霹雳!天塌地陷!刹那之间,撑天的柱子断了,天空塌陷下来……我却动弹不得,跑不了,逃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迎面而来的巨石轰隆碾过,一寸一寸碾成粉末……
“奉劝你莫做傻事!”小鱼仙观彻底沉下了脸,食指一叩桌,“你眼见便要如愿以偿地嫁给他了,若是公之于世,你就不怕黄粱一梦终成空?”
“天帝陛下若将除去的那味药告诉穗禾,穗禾定当只字不透!若是天帝陛下一意孤行,穗禾也只有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了!”
“你真以为,本神仅仅只是知晓旭凤并非杀害水神之人,而不知元凶为何人吗?你攀附天后随了她万余年,红莲业火多少也学了个皮毛吧?你知水神神力仅余不足半成,杀他为天后报仇只是个借口,实则借此挑拨觅儿和旭凤才是真吧?可惜,你错算了一步,你怕是从未想过觅儿会一刀将他灰飞烟灭……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冷冷地抛出最后一个筹码。
“你……”穗禾骇得一惊而起,“你……你何时得知的……”
“本神何时得知并不重要,单是你今日这般漏洞百出的言语便是不打自招。我奉劝你一句,三缄其口老实嫁给他方是正道,有他护着你,你还能暂且保全性命,若是哪日落到我手上……普天下皆知,我答应过觅儿要替她报杀父之仇……”
穗禾满面惨白,惊惧至极,“你……原来你一直知道,你竟是利用我牵扯住旭凤,以此彻底断绝他二人的丁点儿可能……你……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道便好。”他气定神闲地伸手一挥,大门敞开,“慢走不送!”
穗禾跌跌撞撞地自一片绵延的白墙黛瓦之中冲出,最后仓皇消失于斑斓明媚的虹桥尽头……
我一点一点从窗棂上滑落,跌落地面的剧痛震得我再没一丝气力撑着这变化之术,原身毕现,我忍痛爬起来便往外疾走。
“觅儿?”
不能停!不能回头!我拔足狂奔。
“觅儿!”他拦腰将我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惊得瑟瑟发抖,拼命地踢打着这桎梏,妄想挣脱,拼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也换不来这牢笼分毫的破损或撼动。我用手指死命板着那铁臂,抠得鲜血淋漓……直到使不出一分力气,只能看着那些血斑驳纵横,分不清是谁的……
我一直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再怎么张牙舞爪也只是可笑的徒劳。
“觅儿……你听我说……”多么可笑,他的声音竟是颤动的、不连续的,他怎么可以演得如此逼真?
“好,我听你说······只要你放开我,我还能做些什么,你一定告诉我······我都能做好,你就放了我·······好不好?”他是这样高高在上地运筹帷幄,我已经晓得,我没有跟他抵抗的丁点儿胜算,我只能卑微地祈求,祈求他放过我。)
他却停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手臂越收越紧,颤抖的双唇擦过我的后颈,针一般扎着我,我好害怕······
“觅儿,不要这么和我说话······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
“可是我已经尸骨无存······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用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肯放开我呢?”我咬着唇,大惑不解地全身发抖,“我好怕,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微弱地祈求着,声音颤抖得越来越低。
“觅儿,觅儿。”他扳过我薄弱却僵硬的肩头,面对面看着我,我吓得恨不能缩成一团 ,“觅儿······你看看我好不好?我爱你······我是真的爱着你······你不要怕我······不要丢下我······”
“不是的,你记错了,你不爱我。你只是骗我说你爱我,骗我爹爹说你爱我骗芳主们说你爱我,骗老胡说你爱我,骗连翘说你爱我,骗尽了天下人,骗得久了,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不是的,觅儿······你相信我,你听听我的心,我是爱你的······”他手足无措地将我抱入怀里压在他胸膛上,苍白地解释这,方寸大乱得近乎逼真。
我缓缓摇着头,“我虽然傻,但是即便我再傻,现在也全部清楚了······你一开始接近我只是因为我是旭凤身边的人,你想一探敌情,之后你渐渐疑心我是水神之女,天后寿筵时,你设下的水结界被我破除,自此你便彻底确认了我的身份。”
“那日,爹爹领我上天界。北天门外,你明明看见了爹爹立在撑天柱后,却故意佯装未看见,佯装不知我是水神之女,诱我说出喜欢你的话来,让爹爹以为我们二人两心相悦情投意合。你还指天誓日说出为了我不惜要违逆天帝与爹爹立下的婚约,因为你知道,爹爹已知我母亲之死乃是天帝与天后所为,恐爹爹因为天帝的缘由撤销这门婚事,那样的话,你便会彻底失去水神爹爹这一坚强的后盾。爹爹良善,若是见我倾心于你,必不忍拆散姻缘,还会全力支持于你。如此,你若与旭凤相斗,胜算便可添上一成。”
“你任由我出入栖梧宫,,任由旭凤频频见我,仅是为了用我托住他。你送我魇兽,为的只是掌握我的行踪。”
“那一日,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六界诸神众仙皆赴,天后未去,你恐怕一下子便料到了端倪。你不慌不忙将天帝禾水神爹爹领了进来,看着我诈死却只字不透,你眼睁睁看着爹爹心痛疾首误以为我已死,借着爹爹的手来杀天后,却不想被旭凤挡去。然而就算天后未死,旭凤重伤,天后入狱,你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爹爹被那穗禾毒辣残害,你明明知道真凶,明明知道我怀疑旭凤,你明明知道······”
“可是你对我说:‘水神为报弑女之仇欲取天后性命,火神代授三掌,重挫,其母入狱,火神怀怨于心,又恐水神不能释怀再度残害其母,遂灭水神,永绝后患!’”
“三年,三年里你知晓旭凤一直知道你在调兵遣将,知道你欲夺天位的野心,你料定旭凤会在关键时刻拿住你的把柄发难。”
“可是,你不仅是个布棋圣手,更是一个赌徒,不是吗?”
“大婚之时,一场豪赌。不赌别的,就赌旭凤会闯入魂殿,就赌我会为父报仇!殿外的十万大军根本就是幌子,你的赌注其实仅仅押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而我,就是那枚筹码。一招定输赢。那次,你彻底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呢?我找老君求丹药,老君答应我考虑一夜 ,你第二日便佯装替我游说老君,实则阻挠我取丹。你明知我过去最珍视的便是灵力,将灵力看得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因而你便为老君支招,让我以六成灵力换金丹。你以为我定会不舍,而老君也保住了丹药,最后我会感激你的游说之情,而老君亦会感激你的建议。岂料,我却毫不犹豫地献出灵力换来了金丹。”
“可是,你又如何会漏算一步?你事先便防了万一,在老君的丹药中动了手脚,届时,若是万一我肯献出灵力,换得的也不过是一枚有残缺的丹药。”
“你怎么可以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怎么可以如此步步为营,算计得分毫不差?你怎么可以让所有人都沦为你的棋子、被你利用,却还将你视为这世上最干净清澈、良善贴心的人呢?”
“如今,你已经坐稳了天帝之位,整个天界除了月下仙人,无一人会与你叫板,而月下仙人根本威胁不到你高高在上的帝位。你的夙愿已达成,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真相暴露在烈日下,明晃晃地叫人无处可遁。
他低垂着眼,对我所言不置一词,煞白着脸不可辩驳。
“你至今唯一漏了的一点,恐怕就是你从未料到那金丹虽然缺了一味药,却仍旧凑效,你未曾料到旭凤这么快便复生了,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统领了魔界与你分庭抗礼。”
一股冰意从头顶心淋到脚底,我抖得牙关发颤,“你莫不是……莫不是还想用我去对付他?”
我慌乱之间生出一股蛮力狠狠推开了他,他跌倒在地上,我嘶哑着声音道:“没用的,他已经对我没有丁点儿情意了!他恨我入骨,恨不能亲手将我碎尸万段,他爱上了别人,爱上了我的杀父仇人……”我哽咽着后退,泣不成声,“你放开我吧!我再也不会去伤他了!”
“不是的,觅儿,不是的!”他半跪着身子将我拢进怀里,任凭我拳打脚踢也不放开,“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可是,如今我是真的爱着你,爱得我痛不欲生,不能自拔……我看见了你的梦境,看见了梦境中你们的缠绵,你可知当时我是何等心情?我恨不能举剑毁了自己的魂魄,若我从未存在,又如何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你,便没有这样的痛彻心扉……可是,我清楚地知晓,我必须忍,只有忍到成为真正的强者,强到没有人能对我不低头,才能牢牢地捍卫住我的爱人,让我的爱人心悦诚服地追随着我……”
“你三番两次偷偷潜入幽冥去看他,我皆当不知,我只当你是上瘾,就像当年吃糖一样,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戒去,不能一蹴而就。”
“后来,果然你去看他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再后来,你在天河畔答应与我完婚,你可知晓,我那时有多么不可置信?我高兴得心都要飞起来了,我那时想,只要你能与我顺利完婚,再无节外生枝地与我平淡相守一生,便是要我拱手送出天帝之位,也未有不可……”
我看着他慌乱得逼真的脸,听着他说着天大的笑话,茫然地只知道摇头。
“觅儿,你可以不信我,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但是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我!”我顿时感到心被掏空了,孤立无援,只能绝望地看着他,只见他苍白的面颊上一行清泪滑落,落在我的额头,“觅儿,我错了,但我却不悔!”
错了,我也错了,我错得离谱,错得荒谬……可是,凤凰他又如何听得见呢?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伤,可以噬心蛀骨。
唤作–忏悔无门。
“觅儿。”
我继续摆弄手上的花草,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他将我囚禁了三个月,任凭我如何哀求,皆是温 和的一句话,“我不会放开你,亦不会告诉你金丹所缺之药,春天一到我们便完婚。”一个月后我再也不求他,再也不说话,只当他是一丛荆棘。他每日都来,总是温 言软语地和我说话,三餐过问,细致到连茶水的温 凉都要把控得刚好,坐着怕我腰疼,躺着怕我背疼,一副恨不能捧在手心的样子。仙侍仙姑们皆替他鸣不平,觉得我十分不识抬举,总说天帝陛下这样痴心的男子天下少有。

是啊,世上哪有一个男子能对一个女子好到这般极致?若真有,那必定是假的。所谓完美,皆是幻象。若非亲身遭遇,谁又能相信这样的温 和雅致的背后竟是如此的狠辣?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与水神单独说说话。”他挥了挥手,将左右仙侍屏退,俯下身道,“觅儿,你这是在做农活吗?”
我手下一顿,是他的声音,是他的样貌气息,只是这口气……
“美……觅儿,本神来了,你怎么还不起身相迎?你不能仗着本神如今正宠 着你便如此怠慢,你可晓得我为何要做天帝?天帝的一大好处便是除了天后以外还可以纳许多许多的天妃。”
我放下铲子,道:“随便。”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哎呀呀,如此冥顽不灵,看来本神要好好儿调教 调教 你才是。”他单手扶着下巴,头疼得满面惆怅,“只是,要怎么调教 才好呢?”
他忽然摸上我的手,惊得我一下便要举起铲子拍他,他却捏了捏我的手心,郑重地道:“让本神关上房门好好儿调教 调教 你!”
说话间便领了我一路火急火燎地往厢房中行去,一路上仙侍仙姑瞧着我们握得牢牢的手,再看看我们行去的方向,皆是如释重负地暧昧 掩口一笑,我立刻黑了半边脸。
“你来做什么?”一入厢房,我便甩开扑哧君的手。
“美人,你太伤我的心了,我这次可是拼了身家性命来英雄救美的!”噗嗤君苦了苦脸,瞧见天帝的脸上扭出这样的神情,我一时觉得浑身不适。
“不多说了,好不容易等到今日佛祖开坛讲法,他不在天界,事不宜迟,再晚恐怕他便要回来了。”扑哧君从袖兜中放出两只鹩哥,又掏出一张纸往桌上一压。
纸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借水神一用,探讨双修之真谛。”
我看清字迹的片刻,只听那两只鹩哥立在床上 头一唱一和地哼哼起来。
“嗯……啊!不要……讨厌……”
“嗯……哼……嗯……你好美!”
接着便是一阵啾啾的水声。
我一愣,被扑哧君不由分说拽着从后窗飞出去的时候,方才醒悟过来,险些跌了下去。后院外结界开了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扑哧君扯着我便化成水汽钻了出去,一路飞到天河边,他一把将我压入天河之中,字迹亦紧随其后潜了进来,借着天河之水避开一队巡查的天兵之后,方才飞过天河出了天界。
我远远瞧见一个着一身红纱衣的少年,扑哧君化回原样,颠颠儿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被拍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正是狐狸仙。
扑哧君道:“丹朱,多谢你用法器帮我们开了一道口子。”
狐狸仙撅了撅红艳艳的唇,不情不愿地瞥了我一眼,对扑哧君道:“我是帮你,又不是帮她!如今你既已出来,我便走了!”
扑哧君一扬眉,道:“你怎么越老脸皮倒越发薄了,不必含羞,美人和我不分彼此。”说着又拉了我的手左右看着,心疼地道,“可怜我家美人,真是太可怜了,原先放养便已经很苗条了,如今圈养着,越发瘦骨伶仃了。还日日被那天帝逼真做农活,瞧瞧,大拇指都瘦了一圈!再这样下去,怕是就要变成农妇了!”
我镇定地收回手道:“多谢扑哧君关怀,只是你方才翘的是尾指,不是大拇指。”
“哦,我说怎么这么长!”扑哧君恍然大悟,又道,“美人,今天是我好不容易挑了这么个天帝出去的日子,又用私藏了近五万年的‘易行换息绝对像仙丹’将自己变成他的模样,与丹朱联手将你从天界偷出来。面对这得来不易的奢侈的自由 ,趁着月下仙人在跟前,趁着天帝还未察觉,天罗地网还未布下,你有没有什么愿望,皆说出来吧!”

我一怔,扑哧一声挤眉弄眼,补充道:“譬如说私奔之类的愿望。”
狐狸仙立在一旁,一脸前所未有的严肃,定定地瞧着我。
我垂下了眼,良久后,方才鼓起勇气用我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想去幽冥界,我想见见他……”眼底一酸,有什么要夺眶而出,我赶忙抬起眼,用力眨了回去。
扑哧君嗷的一声哀号,“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狐狸仙似乎长长舒出一口气,却别过脸去,道:“这次我会再帮你了,你要去便自己去,过去若非我将你推给旭凤,想来他也未必会中了你的毒喜欢上你,此番我再不帮你了!我不能再害旭凤了!”他一甩袖子转过身去。
我郑重地对狐狸仙和扑哧君鞠了个躬,“承蒙彦佑真君和月下仙人于危难之中真心相助,锦觅感激不尽,将来必定倾尽所能报答二位!”
我转身离去前,听得扑哧君嚷道:“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还未来得及和水神一夕共赴巫山……”
我从未这样不化身形地进入过幽冥界,许是我身上的仙气突兀了些,路上的妖魔皆停下手中动作,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我第一次看见长成这般模样的罗刹,是十八层地狱新升上来的吗?”
“真笨!什么罗刹,你没闻到那一股子清汤寡水的神仙味吗?”
“啊!竟是个神仙!可惜了这般好模样,怎么就想不开堕落得去做了神仙,委实可悲……”
我最终停在了那块无字楠木牌匾下,深呼吸了一下,叩了叩门,许久无人应门,只有大门两旁把守的两只狰狞怪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许久后,我再次伸手叩了叩门。约莫过了三炷香的时辰,终于听见大门沉重的一声响,里面施施然走出两个女妖。
“何事?”
“烦请通报魔尊,便说……便说锦觅求见。”
“锦觅?魔尊日理万机,岂是没有名号的平庸小辈随便可见。”其中一个女妖颇有几分不耐,伸手便在关门。
我赶忙伸出手挡住她,急道:“便说水神锦觅求见。”
那女妖生生顿住手上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另一个女妖如遭雷劈,似乎吓得不轻,重复道:“水神……哪个水神?难道是那个?”
两个女妖对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把掩上了大门,扣紧的大门几乎要拍到我
的鼻尖。我一愣,嘴角扯出一缕苦笑,抬头看了看天,又低下头看着脚尖。
不想,少顷后门忽地从里面霍然打开,那两个去而复返的女妖带着满脸古怪鄙夷的神情看了看我,不情不愿地道:“魔尊有宣,水神且随我等入内。”
一路向里,我被引着入了后院,远远看见一片火红的花海中有一个小湖,湖心一座飞檐亭,几个乐令正在拨弦,丝竹呜咽。一人凭栏而靠,面前几个散落三两文牒,手上一卷半展开的竹简微微泛黄,他凝神在看,露出的侧脸半明半暗并不真切。
四周花木繁盛,仅他笔尖的一点朱砂触目惊心。我心中一颤。
那女妖引着我立于湖心亭的石阶下,“尊上,水神求见。”
我半敛着眉眼,一阵风吹过,亭下花海涟漪相撞,丝竹之声 刹那间停止上,周遭寂静一片,片刻后划过一丝不协调的徽音。
有人低低一笑,四周出错的乐伶惊慌跪下,“请尊上责罚。”
“怨不得你们,这水神仙上我都畏怕。”他语调寒凉,明明是锋利的讽刺,却带着一层隐晦的暧昧 ,像极了刀口上残留的一道血痕,“都下去吧。”
“是。”一阵窸窸窣窣,左右之人退散而去。
我垂着眼,少顷后,一双锦靴映入眼中,我心口突突地跳动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水神仙上怕不是责怪在下未有徒相迎,怠慢了你,连话都不屑于说了。”
他一口一个“水神仙上”,刺得我生疼。
“旭凤……”我猛地抬头看他,冷不防撞上一双冰冷的眼睛,“我……”我已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是这样近地看着他的眉眼,一时满足得近乎痴了。
他微微一挑眉,似有不耐,移开眼去,“听闻水神明年开春便要荣登天后之位了,可喜可贺。今日可是来送喜贴的?水神胆识如今真得越发大了,只身入我幽冥,就不怕有去无回?”他信手拨了拨尚未撤去的琴弦,杀伐之间一泻而出,“还是,你赌我不敢杀你?”
“旭凤……”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手上却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臂膀。他一顿,片刻后眼角一沉,似乎大怒,又似乎嫌恶至极,旋即手上一扬,护体魔功将我重重弹开,我一下跌坐在地上。
“水神请自重!”
我掌心生疼,火辣辣地疼,然而,却远不及心中疼痛之毫厘……他那道嫌恶的眼神竟像一把刀生生扎入我的腑脏之间,狠狠地剜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创口……
他一甩袖,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怕玷污了双眼,转身抬脚便要步出湖心亭。
我惊慌失措地挣扎起身想要追上去,脚力却一脱力,再次狠狠地跌在地上,看着他已跨下石阶的脚,我顿时怕得全身发抖,这是我仅有的一次机会呀,若错过了,便再也不会有了!凡人还有来生可盼,可是我们却只有这一世,漫长而没有止境的一世,若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那样漫长的千年、万看甚至几十万年将是怎么的酷刑……
顷刻间,各尽所能泪流满面。
我啜泣着在背后喊他:“旭凤,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你杀了我也好,剐了我也好,可是……不要不理我……我知错了……”
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是你杀了我爹爹,我答应过爹爹要孝敬他,报答他中,可是他却灰飞烟灭了……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爹爹,没有了方向,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误会了你……我以为……”
“你以为?!”他一下子转过身打断我,衣摆带起的落英纷纷扬怕,“好一个你以为!”他突然一笑,嘲讽尽显。“为了这三个字,你便毫不犹豫地取了我的性命!水神之狠开天辟地无人能及,在下领教了。”
是啊,我错得荒谬,荒谬到无可补救……怎么办?
我慌乱地看着他冷眼对我,神智恍然间却有一丝清明……我知道,我仅有这一次机会,下一刻不是我被他杀了,便是被天帝再度囚禁,千言万语,其实只有一句话,这句话我从未对他说过。

“有一句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双目直视着他,手心攥出了血渍,“我爱你……”
他一动不动,眼前缓缓飘落下一片凋零的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有一瞬间倒映出了那花瓣的火红色,慢慢地,浮起一层恍惚和不屑,最后竟是勃然大怒。
他冷哼一声,唇角紧抿,“这次,你要的又是什么?”
我一时愕然,不知所以。
他忽地抬头一笑,“故伎重演?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的骗术倒是越发拙劣了。上一次,你与润玉联手,仅用一缕青丝骗去我一命,大获全胜。如今两界还未开战,不想水神却已粉墨登场,入戏倒快……”
“只是–”他突然俯身捏住我的下巴,“你二人就如此轻视我旭凤?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不是的。”我被他捏得生疼,明明只是下巴被抓住,心中却揪成一团 ,连眨眼都是疼的,像一条被掐住七寸的蛇,语无伦次,“不是的……我从不知晓润玉竟欲策反……我说的是实话……我爱……你……”
一串泪顺着我的脸颊急速滑落,跌在他捏着我下巴的手背上。他一顿,竟像被烟火烫伤一般,迅速收回手,看着我,满面鄙夷。
“我清清楚楚记得临死之际水神赠了我两个字–从未!旭凤至今奉为金科玉律,铭记于心,一刻都不敢淡忘。水神过去从未爱过我,怎么竟一夜 转了性子,爱上了我?还是说,水神竟有如此特殊之嗜好,癖好已死之人?润玉素来行事滴水不漏,怎么就没教好你呢?撒谎亦要有理有据,方才使人信服。”
我婆娑着眼看他,水光朦胧,“我从一出生便被喂下了一种丹丸,唤做陨丹,至此,灭情绝爱……直到,那天我亲眼看着你魂飞魄散,方才一口吐出……我亦不知何时喜欢上你的……”我低声喃喃道,“或许,留梓池畔……或许,我诈死之时……又或许,你抱着宣纸对我回身一笑……或者仅是因为当年你那一句‘何方小妖?’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看见你受伤,我会很难过,难过到肺腑仿佛都被虫蛀……”
“陨丹?灭情绝爱?”他伸手缓缓捏上我的喉头,“六界丹药谱,我倒背于心,从未听闻有一种丹药可使人绝情绝爱。就算真有此丹,你又怎么会心窍未开却对我动情?是你太笨,还是当我太笨?”他手上一紧,我的喉头欲断,“说吧,润玉这次派你来意欲何为?同一伎俩反复使用,不想他如今已黔驴技穷至此!你以为此番入了魔界还可以全身而退?”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字字锥心,而我却不怨他,是我负他在先,便是他负了我的性命亦不够抵偿他半分。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我慢慢闭上了眼睛。其实,能死在他的手中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蓦地,他松开了手间的桎梏,我一下跌落在他冰凉的怀里。他就这么任由我倚靠着,不伸手相扶亦未推拒,如此已叫我涌上一股微弱的希冀。
未料想,下一刻便是他三九风雪一般的冷言冷语,“水神对天帝之爱果然感动天地,为了他,你居然连姓名都可以舍弃?而他,为了巩固帝位,竟不顾未婚妻子的性命,穷途末路到将你送到我的手上。普天之下,有这般无情夫 婿,亦有这般痴情妻子。好,果然好,叫旭凤大开眼界!”
我几番想要伸手抱住他,却使不上半分气力,手腕动了动便无力地垂下,只能勉强睁眼看着他,“不是的,从来都没有……没有……润玉……一直……一直只有……一直只有你一个……”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觉得扫过我额际的清风轻轻一滞。
“哈哈!”他微傲地一笑,一手揽住我慢慢滑落的后腰,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一时间四目相对,“水神就如此自信?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够吸引我再受你一次欺骗?我想,我与穗禾的婚贴应该已于三个月之前送抵天界了,如果水神仙上被遗漏了,我现在便补你一份!”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若再说一句爱我之谬言,我便立刻杀了你!说一次,剐一次!”
一阵风吹过,我的心碎裂,寂静无声。
“报–”有鬼魅从花湖尽头一路飞奔而来跪在凤凰面前,“禀报尊上,天帝携百万天兵在忘川渡口外,言明尊上若不交 出水神便立刻宣战!”
我心中一凉,指尖轻颤。
“果不其然!”凤凰倏地单手将我搂紧,苍白的唇靠上我的耳际,薄薄的唇瓣轻轻开合刷过我的耳廓,“原来,你今日之行目的在此……嗯,水神为幽冥魔尊挟持,天帝震怒,为营救水神,不得不大举进攻魔界,领正义之师,替天行道!”
“看看,这是多么完美的借口。人心所向,正义所趋。旭凤自叹弗如,无远弗届……”他含住我的耳垂在口中反复用舌尖亲昵地摩挲,最后,一口咬破,一滴温 暖湿热的血顺着我的颈侧慢慢滑落。
“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早有防备,幽冥百万鬼将日夜备战,只待此刻!”他抬起头,一个嗜血的笑容绽放在这张极致完美的脸孔上,他双唇鲜红,利落吐出儿子,铿锵落地,“应战!”
忘川无垠,水无痕,魂不尽。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忘川那边,天帝一身出尘白衣,负手而立,背后是天界的三十六员天将,还有数不尽的天兵,皆手持寒光凛冽的法器,倒映着正午的骄陽,叫人不能直视。
忘川这头,凤凰立于渡口,猎猎红袍张狂翻飞,乌云为之浮沉,骄陽因之见拙。十殿阎罗亲自上阵,魑魅魍魉静候帅令,鬼将妖兵严阵以待。
除却流云飞卷,风声呜咽,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动作,寂静之中一股沉沉煞气正在一点一滴、不疾不徐地缓缓酝酿。
我被安置在一把宽大的乌木椅上,周遭装饰极尽奢华,长长的流苏沿着椅背流泻而下,像极了女子温 婉儿的长发,在云中起起伏伏摇曳飘飞。我伸手抓了一把,茫然地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滑脱,触感细腻,绵绵密密扎入我几近麻木的心头。
我距凤凰仅两步远,感觉却比隔着一条忘川还要遥远。我看着凤凰,凤凰看着润玉,润玉看着我。多么可笑,多么诡异的一个轮回。
“润玉今日前来并非恋战,只为接回水神。”天帝终于率先开了口,那双涤净凡尘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隐藏在眼底的是什么呢?似乎有一丝焦急和失落,但是怎么可能?他永远叫人捉摸不透。
“哦–”凤凰轻轻一哼,狭长的凤眼微微一挑,声如羌笛悠悠开口,回荡在招展的旌旗之间,“若我不放呢?”

天帝身旁的呲铁兽跺了跺蹄子,暴躁地抬头喷出一口鼻息,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淡然道:“如此,只有先礼后兵了!”
凤凰仰天一笑,“何必多言,如你所愿!”
漫天秋色下,天鼓骤然擂响,角声起,悲鼓动,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铺天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杀戮便于寂静之中似一坛被踢翻的酒,血腥味刹那间弥漫开来。忘川不再复昔日宁静,一时间,川水之上,车错毂连短兵相接,操戈批犀怒目相向,血肉横飞惨呼连连。众神魔挽弓运术,落矢交替 坠,凌余阵躐余行,左骖殪右刃伤,出不入,往不返。
有神将跌入忘川,再也没有爬起来,亦有妖魔身中神矢,魂飞魄散。两军对垒之中,仅有二帅截然不动,无情地看着芸芸众生,运筹帷幄之间,仿佛一切乾坤早已料定。
只有我,既做不了那些沙场拼杀的卒,亦做不了这样机关算尽的将,顶多只能当一个过河的筏子,一个挑起战乱的祸端,无能为力地作壁上观,将来怕不是还要背负千古骂名,被世人骂为乱二界的祸水。
我忽然记起佛祖也曾将我比成山间一猛虎,我当时以为荒谬至极,今日一反思,真真没有丝毫差错。
我看着凤凰的侧脸,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他亦回过头,一双子夜般的黑眸深不见底,他轻轻一笑,如昆仑美玉落于西南一隅,却再也看不见那颠倒日月的梨涡,余下的,有恨,有篾,再无爱。渐渐地,天界之兵趋于弱势,阿鼻妖魔渐占上风,复仇之光照亮了凤凰的一张脸,他唇上沾染的我的血早已干涸,却在这光亮之中衬得他的脸有一种异样的白皙,浅薄欲透……有一层淡淡的烟气自他指尖飘出,慢慢浮动环绕在他周身,只见他眉间轻蹙,抿了抿唇。
难道是反噬?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惧怕,惧怕那味金丹之中残缺的不知名的草药。
我慌乱地去看天帝,却见他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远方,看着那些流云。在这喧闹的铮铮杀伐声中,他安静地失神,寂寞地沉浸在我所看不见的天地之中。蓦地,在我看向他之后,他亦转头看向我,刹那间,满眼繁星,华彩流转。
他张了张口,无声却有言,我看懂了他的口形:“觅儿,回家吧。”
我定定地看着他,亦轻轻开口吐出一个口形:“药!”
瞬时,他身上一僵,别过脸去。我顿时大急,一股急火烧上心头,烧得我一阵眩晕,竟跌下了座椅。
椅下浮云散开,是茂密凌乱的荆棘,根根带刺,刺上染血,厉鬼的号啕声响彻耳畔。然而,就在我以为要落入荆棘丛中时,却被人伸手一托,再次坐于椅子上。我眼前晃过一角红色衣袍,竟是凤凰。待我回神时,他已立回原处,眉梢眼角更加陰沉,轻挑唇角,满脸讥讽。
他的头顶上,一支凤簪利落地插在乌发之间,如天外飞剑,衬着大红的战袍,煞气四溢,金光熠熠……
金?金!我突然如同的醍醐灌顶,一下子全明白了,激动地攥紧了坐椅扶手,在刀光剑影之中大声唤他:“旭凤……”我声音断续,语无伦次,“我晓得了,嗡机,是梼机草!”
对面,天帝脸色一沉。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顾不得嗓子嘶哑疼痛,急急喊道:“那金丹里多加了一味梼杌,服食蓬羽即可,蓬羽克赅恻!”
润玉根本没有删减过金丹之中的药草,而是添了一味梼杌,而我当时跟踪穗禾之时,心中急切竟将此遗忘,一味跟进了那暗藏机关的木桩之中,竟忽略了怀中所携带金丹不能近木,而那金丹居然也未化,说明此丹根本不惧木!我适才方记起此事,前后一贯通,顿时明白这丹药之中定是添加了一味可压制金性之药,而能压金又寒凉去火的药天地之间仅有一种—-生长于瑶池水底的梼杌。梼杌中性凉,却有一草能克,便是忘川边常见的野草,名唤蓬羽。
凤凰 蓦然转头。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面上的神色,眼角却掠过一道奇异之光,自忘川彼岸射来,如离弦之箭,脱缰之马,风驰电掣,来势凶猛。
我来不及多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纵身便往凤凰的胸膛处扑去。不想,凤凰早已察觉那道暗光,已抬手相迎击出一掌,电光火石之间,他掌上烈焰腾地蹿起,红莲业火敷药胜放……
不过一刹那而已,很短,很短。
那道暗光没能射入魔尊的胸膛,而那掌红莲火亦没能烧至彼岸的天帝。
我闷闷哼了一声,慢慢滑落,手心一道佛印金光四射……
“锦觅!”
依稀听见有人唤我,是谁呢?是凤凰你嘛?如果是你,那真好。
原来,我可以这么轻,轻得像一片迷路的羽毛,不知皈依何处。
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我愿为一只振翅而飞的蝶,一滴渗透宣纸的墨,一粒随风远去的沙……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一觉睡醒看见有酒有菜等你来享用。
我在一个超长的梦里被一阵阵肉香诱得按捺不住,醒转过来。面前赫然一张景致的膳台,杯碗碟盘里装着花红柳绿的各式菜点,荤素搭配,依次摆开,我数了数,总共八十一道。
真是奢侈,其实八十岁就好了,如今的人越发不晓得勤俭持家了!
膳台旁站着一个挺养眼的小姑娘,摆了一副碗筷在我眼下,又摆了
一副碗筷在一旁紧挨着的位子上,垂首恭敬地道:“尊上,菜上齐了。”
尊上?是在叫我吗?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却听一个声音在我下面道:“下去吧。”
生生吓了我一大跳!我忙要伸手拍胸口,却发现伸不出手,一低头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一时惊慌失措,想要开口惊呼,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于是我吓晕过去了。
如何能不晕呢?看得到却吃不到,是人生最大之悲哀。我居然没有形体,意味着再也吃不上饭了,太可怕了,吓死我了!
再次醒来时,面前还是一桌饭菜,不过貌似是早膳,比较清淡。没有见着肉。眼下还是一副碗筷,似乎动也未动,干净得像刚洗过一般,一旁挨着的碗筷里倒是放了些饭菜,只是那副碗筷前面却根本没有人坐着。
委实有些诡异。
接着我看见一双修长的手拿起我眼下的长筷,夹了一块芙蓉酥放在旁边的那只碟子里。那芙蓉酥长得十分合我胃口,然而这只手却比芙蓉酥更惹眼些,我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把注意放在了这只手上。
应该是一双男子的手,白暂纤长,骨节分明,让我突然生出咬一口或许还不错的感觉。
“锦觅,你不是最喜欢吃芙蓉酥的吗?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我正端着那只手,为自己咬不到而烦恼,却不经意间听见上回那声音有冷不丁地从我下面冒出来:“锦觅,你出来吧,出来吃这芙蓉酥。……你若不想我见你,我便闭上眼……只要你出来……”
我一愣,依这男子的口气谚语推断——
这锦觅定是他养的一只宠物 兽!他这是在诱哄他出来吃食。与主任共桌,着宠 兽委实好命。
只是……锦觅?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我不禁深思,最后得出结论,我实在不曾见过一只名唤锦觅的小猫,小狗,抑或是小兔子。
忽然,我眼前一黑,什么也瞧不着了。我正惊讶得不知所以然,又听见那男子道:“我闭上眼了,你出来可好?”
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我竟是一缕无形之魂,寄存之处,竟是这男子的眼瞳之中!
于是,我再一次吓晕过去了。
我的宿主,也就是这眼瞳的主人,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是根据我近些日子的观察得出的论断。
他常常喜欢对着葡萄发呆,生的葡萄也好,画上的葡萄也好,只要是葡萄,或者是像葡萄一样的紫色溜圆的东西,皆能吸引他的目光。其实他喜欢看葡萄倒也无妨,所谓人各有所好,我不能强迫他和我一样喜欢看蹄膀或者芙蓉酥,可是我如今宿存处是他的眼睛,他看向哪里,我便只能被迫看向哪里,这叫我十分痛苦。整日对着一片紫色,我恐怕终有一日我不是变成一个色盲,便是变成一颗葡萄从他眼眶里蹦达出来。
他这么喜欢看葡萄,我本以为他一定非常喜欢吃这果子,岂料他只是眼观,却不动口,从未见他伸手拿过盘子里的哪怕一颗紫玉葡萄。
我想人们常说的叶公好龙,指的便是他这样的人吧。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只是总听那些来来往往的妖怪恭敬地唤他尊上,想来是个品阶颇高之人。我亦不知晓他长得是什么模样,因为他似乎从来不照镜子,不照镜子,我如何瞧得见他的全貌?因而我便只能想象。看那些妖怪见他时立刻垂头,从不敢抬头看他的战战兢兢模样,我估摸着此人必定极丑!丑到连铮宁的鬼怪都觉得不堪入目,让我不禁遐想,那该是何种程度的丑啊。所谓鬼比鬼吓使鬼。
故而,他从不照镜子,原来是怕吓到自己。
幸而,他从不照镜子,我怕他吓到我。
我如今是一个寄存的魂,自然只有仰人鼻息而活,他只要一闭眼,我便咔嚓一下什么也瞧不见了,因而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我应调整自己的作息,尽量与他同醒同睡,这样才能多争取一些光明。若是他睡着,我醒着,那我便永无见天之日。只是,渐渐的我发现,几乎无论何时,只要我醒来,他皆是睁着眼的。后来,我强撑着一日一夜 不睡,竟发现他连须臾都不曾合过眼。
此人还有一怪,每到用膳时分,便会吩咐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然后身旁紧挨着的座前定回摆上一副碗筷,但那个座位却总是空的。从来不曾见有人坐过。而用膳之时,我这宿主总会时不时往那碗里夹些菜,什么可口便夹什么菜,皆是我爱吃的,叫我看着既眼馋,又牙痒痒,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座上之人。
起初我还怀疑那座上是不是座了一个旁人瞧不见的人,譬如和我一样是一个无形之魂,只是可以行动自如,游荡在外。不过时日长了,我瞧出来了,那座上根本就是空得连丝气息也没有。任凭那碗里的饭菜堆积到满溢,却无人食,实在是浪费。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欢给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却几乎不进食,只是偶尔夹一两筷便放下碗筷。想来这厨子做的饭菜卖相虽好,滋味却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这般勉强。
至此,我总结出,我的宿主是一个相貌奇丑,不吃不睡照样还能活着得大妖怪。恩,还有一条,他喜欢看葡萄,却不敢吃葡萄。还有,他养着一只名唤锦觅却成天不见踪影的宠物 兽。
他对这宠 兽……恩,如何形容才好呢?应该是很特别吧。当然这只宠 兽好象也很特别,我至今不晓得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
有时,他望着天边一片落过的云彩,喃喃道:“锦觅。”有时他看着一朵半开的花唤道:“锦觅。”有时,他对着一颗圆溜溜的新鲜葡萄,喃喃出声:“锦觅。”还有时,他对着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唤道:“锦觅。”
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叫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心里像藏了一颗没熟的葡萄般,又酸又涩。
我有些惊惶地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堕落成一颗葡萄。
今日,我刚一睁开眼便瞧见一片金光闪闪,恍得我两眼只冒金星,最后勉力定了定神,仔细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一觉睡醒看见有酒有菜等你来享用。
我在一个超长的梦里被一阵阵肉香诱得按捺不住,醒转过来。面前赫然一张景致的膳台,杯碗碟盘里装着花红柳绿的各式菜点,荤素搭配,依次摆开,我数了数,总共八十一道。
真是奢侈,其实八十岁就好了,如今的人越发不晓得勤俭持家了!
膳台旁站着一个挺养眼的小姑娘,摆了一副碗筷在我眼下,又摆了
一副碗筷在一旁紧挨着的位子上,垂首恭敬地道:“尊上,菜上齐了。”
尊上?是在叫我吗?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却听一个声音在我下面道:“下去吧。”
生生吓了我一大跳!我忙要伸手拍胸口,却发现伸不出手,一低头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一时惊慌失措,想要开口惊呼,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于是我吓晕过去了。
如何能不晕呢?看得到却吃不到,是人生最大之悲哀。我居然没有形体,意味着再也吃不上饭了,太可怕了,吓死我了!
再次醒来时,面前还是一桌饭菜,不过貌似是早膳,比较清淡。没有见着肉。眼下还是一副碗筷,似乎动也未动,干净得像刚洗过一般,一旁挨着的碗筷里倒是放了些饭菜,只是那副碗筷前面却根本没有人坐着。
委实有些诡异。
接着我看见一双修长的手拿起我眼下的长筷,夹了一块芙蓉酥放在旁边的那只碟子里。那芙蓉酥长得十分合我胃口,然而这只手却比芙蓉酥更惹眼些,我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把注意放在了这只手上。
应该是一双男子的手,白暂纤长,骨节分明,让我突然生出咬一口或许还不错的感觉。
“锦觅,你不是最喜欢吃芙蓉酥的吗?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我正端着那只手,为自己咬不到而烦恼,却不经意间听见上回那声音有冷不丁地从我下面冒出来:“锦觅,你出来吧,出来吃这芙蓉酥。……你若不想我见你,我便闭上眼……只要你出来……”
我一愣,依这男子的口气谚语推断——
这锦觅定是他养的一只宠物 兽!他这是在诱哄他出来吃食。与主任共桌,着宠 兽委实好命。
只是……锦觅?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我不禁深思,最后得出结论,我实在不曾见过一只名唤锦觅的小猫,小狗,抑或是小兔子。
忽然,我眼前一黑,什么也瞧不着了。我正惊讶得不知所以然,又听见那男子道:“我闭上眼了,你出来可好?”
五雷轰顶,晴天霹雳!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我竟是一缕无形之魂,寄存之处,竟是这男子的眼瞳之中!
于是,我再一次吓晕过去了。
我的宿主,也就是这眼瞳的主人,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是根据我近些日子的观察得出的论断。
他常常喜欢对着葡萄发呆,生的葡萄也好,画上的葡萄也好,只要是葡萄,或者是像葡萄一样的紫色溜圆的东西,皆能吸引他的目光。其实他喜欢看葡萄倒也无妨,所谓人各有所好,我不能强迫他和我一样喜欢看蹄膀或者芙蓉酥,可是我如今宿存处是他的眼睛,他看向哪里,我便只能被迫看向哪里,这叫我十分痛苦。整日对着一片紫色,我恐怕终有一日我不是变成一个色盲,便是变成一颗葡萄从他眼眶里蹦达出来。
他这么喜欢看葡萄,我本以为他一定非常喜欢吃这果子,岂料他只是眼观,却不动口,从未见他伸手拿过盘子里的哪怕一颗紫玉葡萄。
我想人们常说的叶公好龙,指的便是他这样的人吧。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只是总听那些来来往往的妖怪恭敬地唤他尊上,想来是个品阶颇高之人。我亦不知晓他长得是什么模样,因为他似乎从来不照镜子,不照镜子,我如何瞧得见他的全貌?因而我便只能想象。看那些妖怪见他时立刻垂头,从不敢抬头看他的战战兢兢模样,我估摸着此人必定极丑!丑到连铮宁的鬼怪都觉得不堪入目,让我不禁遐想,那该是何种程度的丑啊。所谓鬼比鬼吓使鬼。
故而,他从不照镜子,原来是怕吓到自己。
幸而,他从不照镜子,我怕他吓到我。
我如今是一个寄存的魂,自然只有仰人鼻息而活,他只要一闭眼,我便咔嚓一下什么也瞧不见了,因而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我应调整自己的作息,尽量与他同醒同睡,这样才能多争取一些光明。若是他睡着,我醒着,那我便永无见天之日。只是,渐渐地我发现,几乎无论何时,只要我醒来,他皆是睁着眼的。后来,我强撑着一日一夜 不睡,竟发现他连须臾都不曾合过眼。
此人还有一怪,每到用膳时分,便会吩咐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然后身旁紧挨着的座前定会摆上一副碗筷,但那个座位却总是空的。从来不曾见有人坐过。而用膳之时,我这宿主总会时不时往那碗里夹些菜,什么可口便夹什么菜,皆是我爱吃的,叫我看着既眼馋,又牙痒痒,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座上之人。
起初我还怀疑那座上是不是座了一个旁人瞧不见的人,譬如和我一样是一个无形之魂,只是可以行动自如,游荡在外。不过时日长了,我瞧出来了,那座上根本就是空得连丝气息也没有。任凭那碗里的饭菜堆积到满溢,却无人食,实在是浪费。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欢给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却几乎不进食,只是偶尔夹一两筷便放下碗筷。想来这厨子做的饭菜卖相虽好,滋味却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这般勉强。
至此,我总结出,我的宿主是一个相貌奇丑,不吃不睡照样还能活着的大妖怪。恩,还有一条,他喜欢看葡萄,却不敢吃葡萄。还有,他养着一只名唤锦觅却成天不见踪影的宠物 兽。
他对这宠 兽……恩,如何形容才好呢?应该是很特别吧。当然这只宠 兽好象也很特别,我至今不晓得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
有时,他望着天边一片落过的云彩,喃喃道:“锦觅。”有时他看着一朵半开的花唤道:“锦觅。”有时,他对着一颗圆溜溜的新鲜葡萄,喃喃出声:“锦觅。”还有时,他对着一滴普通的朝露,唤道:“锦觅。”
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叫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心里像藏了一颗没熟的葡萄般,又酸又涩。
我有些惊惶地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堕落成一颗葡萄。
今日,我刚一睁开眼便瞧见一片金光闪闪,恍得我两眼只冒金星,最后勉力定了定神,仔细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前面不正是佛祖爷爷吗?善哉善哉,佛祖爷爷岂是随便想见便能见到的?可见我这宿主来头确实不小。
“旭凤见过我佛。”旭凤?原来他的真名叫旭凤。
佛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垂下眼淡淡地看了看他,似乎一眼便洞穿所有,道:“你不必相求,能为之事,不求亦能成,不能为之事,求遍万般亦是空。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我似乎感觉我的宿主身子顿了顿,气息有刹那间的凝滞,又听他低声说道:“旭凤亦知此理。我自己造下的业障,终要自食其果。可是……”长久地停顿之后,方才继续道:“我只想再看看她,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一眼也无,便是能听她再说一句话……”
他虽然长得难看,但声音素来还是好听的,今日却不知怎的,连声音也这般嘶哑断续,倒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般,语带哽咽,我以为十分不好。
过了很久之后,他又道:“她的魂魄尚未散尽,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却不知她在何处,今日不求其他,但求我佛指点。”
佛祖爷爷叹了一口气道:“近在眼前,眼所至,心所见。汝所见皆彼,彼所见皆汝所见。”
好玄妙的话,我这般聪明的魂魄都未听明白,不晓得这宿主可能听明白。
“谢佛祖指点……”听他这口气,显然同样没有参悟过来,屏息良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至关重要之言,最后方才开口,“不知是否尚有一线生机?”
佛祖回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祖爷爷诚然亲切,有问必答,但是我以为这禅机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参悟透的,这便是为何佛祖是佛祖,而我只能是一缕小魂魄的原由。
我仔细地想啊想,于是,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宿主带我回到了原来的处所,面前却付手站立着一位没见过的青衫公子,他袍带飘飘,一副清雅的神仙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都坚持着自己的尊严与立场。只要互相耗着,僵持着,总有一方会胜出。可是如今,我方才顿悟,原来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输赢之说,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有错过……我算错了开始,你算错了结局……。回天乏力,悔不当初……”青衫公子说话时声音很轻,很和煦,但眉宇见却有解不开的哀愁和悔恨,好象一阵忧伤的春风,错过了化期。
“错过?”只见我的宿主缓缓开口,“不,你并非算错,而我从未计算。难道今日你还不明白,一个‘算’字乃是情之大忌。我从不曾错过,我不相信错过。我只相信过错。”
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戳到要害处,一时间再无答言。半响,才开口道:“穗禾,已经被我压入眦婆牢狱。”
闻言,我的宿主只是轻轻“恩”了一声,表示知晓,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处。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那青衫公子袖口露出的一角宣纸。
那青衫公子临走之前从袖兜之中拿出一裸纸,递给我的宿主,“我想,有些东西她是想给你的,虽然我有千千万万之不愿,我殚精竭虑地想占为几有,但是,不是我的,终究不是……”
我的宿主接过这沓泛黄的纸张,看了看那袭即将离去的青衫,吐出四个字:“永不再战。”
那青衫公子回首,直视我的宿主道:“永不再战。”随即,翩然离去。
四字泯恩仇。
只是,我怎么觉得那沓废纸看着有些眼熟?看着它们被一张一张翻过去,我越发觉得眼熟。
每一张纸皆画满了图,只不过这作画之人的画技实在是拙劣不堪。不说别的,便说眼前这张吧,我看了半日方才看出画的是一只鸟儿,只是,这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儿,便不大好说了……既像一只拖了长尾,染了色的畸形乌鸦,又像一只掉了毛被安错头脸的凤凰,不好说,实在不好说。
我正啧啧赞叹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画技,却不经意见又瞧见一只能感纸,上面画了一个人的侧影,寥寥几笔,一个惊才绝艳的清傲公子便跃然纸上,凤眼薄唇,道似无情,却似含情,惹人遐思,让人竟想踏入画中一窥其真面目。
一沓纸张被我的宿主逐一翻过,我发现其中大部分画的皆是这个清傲公子,或坐或站,或嗔或怒,虽然都只是侧影或背影,却皆生动至极,一笑一颦仿佛此人近在眼前。
我不禁疑惑,这做画之人花鸟虫鱼洋样皆画得掺不忍睹,怎的独独画这男子却如得神来之笔,灵气神韵尽现笔间?
“锦觅……”
他怎么好端端地看着画,有唤这名字了?
只见他纤长的手指捏紧纸张的一角,一点一点收紧,力道之大竟连指节都泛白了,像是要抓住什么要不可及的东西,又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你怎么这么傻……太傻了……我以为我已经很傻……没有想到,你竟然比我更傻!”
“为什么你这么傻?我教了你一百年,你什么多没学会,怎么独独将这痴傻给学去了?庸才!”
“我一个人傻便够了,你怎么可以也这么傻?……你知道……我舍不得……”
他这一翻傻子论听得我头晕眼花,不过他这般鄙夷傻子,却叫我莫名地生出一种愤慨,傻子哪里不好了?没听说过傻人有傻福吗?
“从一开始,我便知晓是你救的我……那只兔子,我第一次看见时,便一眼看出是你,但是,我只当不知……因为我知道再见便是杀戮,可是我下不了手。即便你骗了我,杀了我,即便我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要恨你,要亲手杀了你,可是只要一面对你,再好的驻防和策划顷刻之间便溃不成军,不值一提。我不但下不去手,竟还常暗暗期盼看见你,中毒一般,连我自己都鄙弃自己……”
“那夜,我没有醉……可我只当自己醉了,抱着你,抱紧你,拥有你竟让我真的醉了。我窃窃地满足,唯愿天荒地老。仿佛无论什么恩怨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这样的念头惊到了我,让我痛恨我自己,痛恨自己为了你心软到连性命、尊严都可以舍弃。”
“我故意唤穗禾的名字,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能被你迷惑。可是,当触到你瞬间落寞的神情,看见你离去的凌乱脚步,我的心好疼,连呼吸都是疼的,我恨不能追上去告诉你,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天,你只身前来幽冥,你竟然对我说你爱我。我一时间心跳都停止了,虽然连头发丝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可是我却信了,饮鸩止渴一般不能自己。我口中虽然讽刺着你。可心底却因为有你这句话而温 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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